靜脈曲張
年前我在一個島嶼與一對老夫婦生活渡過日子,那個島嶼非常遙遠,遙遠代表著有所相對,有所比較。代表你老是想著一些地方。我們把野草連根拔起,看著滿個山頭的野花放蕩地盛開,放浪著牧羊犬兒在海邊,六月的風凜冽,我渾身雞皮疙瘩,瞇著眼睛,抵抗著風,抵抗著風伴隨而來的沙兒,看著浪花如海洋的口水跡班駁。拾起不絕的貝殼和沙石,又看著它們在指縫間流溜漏走。我並不覺得可惜。
島嶼的地域臨近北極圈的高緯度,日照時間非常冗長,貼近永晝,不看錶很難分辨白天晚間。我住在閣樓,窗子是需要斜角往上拉的那種樓閣,即使每夜以簾子自欺,抵抗著永晝,在島嶼上我體驗過人生迄今最上等的睡眠,那種睡眠是,睡醒過來,飽足了以後,就像感覺自己跟沒有睡過覺一樣。做過了等於沒有做過一樣。純白、熟練、如新生。
我思忖著這種循環的關係。
我們常出門蹓狗,牧羊犬聰明得很,聰明得知道自己跑進北海的冰水裡會全身犯水,渾身濕透,但牠們還是會照樣跳躍、犯冷、顫抖、然後又從顫抖中取暖。求死又求生,生生不息。老人雙腳犯患靜脈曲張,血脈張狂的很,在腳丫上狂竄,草率的靜脈匍匐蔓生。我在海灘上,總是假裝自己沒有看見他的痛楚,總是笑意盈盈地跟他相處,寧願盯著死海鳥的軀體,擱淺的水母,我以為那是禮儀,那可叫逃避。老太太的回應醍醐灌頂,她帶著自己源於德國血統的威嚴,義正辭嚴地說,張開眼睛看著你的靜脈,只要你別看太久。老先生摟摟自己腳丫,那摟摟的意思是,對生命與歲月無可奈何。
直面你的恐懼、虛偽、自以為之善。這害我在離別的火車上,淚流了又流。沒有特別的意思,只是我意識到,請務必直觀別人的痛,給予疼痛與扭曲一種肯定。
那是身體上的丘陵,起伏綿巒的山脈。痛楚之後的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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