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愛之歌:二〉
「爸,你把牌子摘下歇下?」
「息不得。雖然垂頭…涯…不能喪氣…」
子彈穿過了她岳父的太陽穴,嘭的一聲。上面又派員說行刑錯了人。枉了生命,血淌過後,入土為安,繼而一家流徙,告別三十六個房間。也是一地的血跡。
「成分不好。」
梅縣站著地,火車煞停發生吱吱之聲,昏日餘溫仍在,驀地都是煙炊味。黎日霜提著行李,想起了母親的咸肉粥香,懷舊以鹽伴飯的苦日,即早已無疾而終。身旁的兩個人,她心上的兩塊肉,即將離行。她丈夫跟大兒子率先踏上南行的鐵皮火車,鄉村地方物質稀少,入冬了兩人也只有點細軟,丈夫抱著皮箱,兩父子最厚的外套已全湊掛在了身上。票務員下了車,一身冤綠的制服,吞雲吐霧地,「梅縣到深圳,同志上車──」她手抱一個,手牽著一個,在月台敲了敲父子倆的窗口。
「隔欸兩隻雞卵,你等帶在路上食。到埗後寫信回來給俺。」
「很快會合,唔想你自家艱難,涯會接你等去香港。」
寒風凜冽,吹得簌簌,她聽得不盡清楚。「乜既啊,你再講一遍。」
「涯等會去香港,去涯等新的屋垮。」
車輪往南方滾動。年廿八,慘白的天,晨光姍姍來遲,剛好破燒映在她髮的邊陲,她的一頭短髮六四分界,側分像一本敞開的書。火車滑行揚起了風,她的髮被風吹起,猶如書紙被一頁一頁地翻著。直到火車戛然止步,在她心中迴盪轟鳴。
黎日霜探了祖填地,領著孩子嗑著路邊的帶蘋果香氣的野草,解渴生津。她在家母的墳前踱來踱去,背上孩子輕飄飄,奶水不足,好似長不大。二子在圓渾的水泥墳上跑跳,追逐,獨自發著勁在追逐,追該無影之軀,自己跟自己開著娛笑,絲毫沒有意會到,父親和大哥的行蹤。
「阿媽,阿爸跟阿哥何時歸來,幾時轉屋垮?」二子嘴巴上挑含著根野草子,啞啞地,稚氣地問。
「幾等走欸,嚷欸轉來…唔轉了。」
她蹲了下來,因為背著酣睡正甜的孩子,她不忍心嚷醒他,只好蹲著,像隻佝僂的,在顯微鏡底下的蝨子。太陽烈著,灸熱地燒,卻暖不進他們的身。棉襖捉襟見肘,蓋得住胳膊也守不住臂腕,一家三口的寒衣滿是左縫右補的補丁。她在墳前燒了柴枝,廉價的火柴一燃便盡,生了火幫補些暖意。
「媽,求求你之靈,保祐幾等平安著陸,到欸香港順風順水,無事就係好事,求求你之靈,涯等唔再教書,俺務田,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涯無半點貪心,無半點叛逆,涯等唔做叛家叛國欸事情,唔求經欸革命結束,俺只愛一家人和平,無人愛死,無人愛給人家槍斃…」
黎日霜家母土墳不動如山,風中沒有丁點回應。說到死亡的因由,她哽咽而泣。
二子見狀,噯噯而不帶羞意地問,「媽,你喊乜幾。」他蹲在蹲著的母親身邊,沒有為她拭淚,只是怔怔地看了幾秒,然後跳開。
「無事,你來,唱首歌給阿婆聽…」
「日月山河逍遙,做田大米豐收,獻給國家無產階級,百花落入桑田,蟲子半夜窸窣,奔向光明紅旗欸,唔怕老虎來家門,石頭一聲著河地,紅色思想灌溉,如夢初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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