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愛之歌:四〉

 


伯娘給阿烘盛了一碗米飯,讓阿烘想起故土的積雪,但他同時試著不細膩地去回想甚麼。他大口大口地扒著飯,囫圇往下吞嚥,他看著父親跟大伯交換眼神,不響。夜裡,他跟父親分著一張被子,父親的鼾聲呼拉呼拉地響,把阿烘的半張被子也扯了過去,阿烘不響,他只是摟著自己,雙眼光光。

父親五指按著被風扇吹得一開一闔的日報找工作,在報紙上一圈圈一筆筆地畫。他對阿烘說,你也多學幾隻字,識字才有世界。阿烘抱著自己唯一的鐵皮車,然後放下它,走向父親,又踱步走回去木椅上。伯娘嗟了一聲,阿烘不知她所為何事。

父親瞥見自己大嫂的面口,就深知北角住不長久。後來父親帶著阿烘在錦田找到個地方落腳,阿烘找到了在日資公司的玻璃工廠和電子廠的工作,父親在紙廠,每日曝露在化學物料的空氣之中。每一呼一吸都是慢性罣礎疾害。黎日霜三年之後到訪過,說你們這個環境,「很得人畏」。

起初阿烘不知工友所謂,幸好客家話跟廣東話也有半分相像,阿烘慢慢地跟玻璃廠的同工稔熟,大家都帶著阿烘抽煙。阿烘才十五歲,他在廠裡頭的巨型機器旁邊,抽了第一口煙,苦澀、新鮮、煙消無跡可尋,如同成人。

有一回,運轉機器的時候,阿烘犯著很危險,阿烘一手拈著煙,一手推著玻璃塊,阿烘差點就把手指栽了進去,大幸只是割了點皮肉,但也綻到一地是血。從那一滴一滴的血敞開之後,工友們喚阿烘做紅豆。紅豆沙沙地滲著血,他緊捏著大姆指,眼前一白,暈了一下又甦醒過來。

紅豆自始工作時,學精了一點,會把兩隻手也擱在玻璃上,日本老闆到場巡視時,會呼嚕串出一連串的日語,紅豆一句話也聽不懂,但他還是虛心地聽了進去,希望摸索出一些蛛絲螞跡。他活在琉璃之中,每天的工作離不開剖割龐大的玻璃片,在比巨型的玻璃塊還要震懾人的云云機器之中打轉。玻璃出廠時要被處理地一塵不染,鮮明,透亮,縱然玻璃反光,但它始終不如鏡像,紅豆執起玻璃塊時,他只看到自己在玻璃片底下的指頭,及那些日益發鈍、長繭、毛躁的、平行流淌的指紋。如此透明,一切的光線顏色在其中穿透,縱然每個動作,無處部件都如此一絲不苟。他沒能在玻璃之中看見自己。

紅豆偶爾也到父親工作的紙廠去,那裡紙絮滿天飛,他想起了家裡的碾米風輪下飄起來的稻穗殼絮。父親忙著在龐然的運輸帶下裁紙,又把一疊疊的成紙堆砌紥勒,如同他在玻璃廠的工作,重複、無盡。他看著父親額上與白汗衫背上的汗,染得白衫透出淺白的肉身,他偷偷地,拐到紙廠的後門邊上,抽了一根煙。紅豆的頭髮長出起來,兩鬢碰上了耳垂,瀏海也觸眉。那日風和日麗,錦田的天空跟老家的,終於有點相似。

錦田是他跟父親,兩個人的家庭。紅豆依啞地,小聲地問父親,阿媽幾時回來。父親冷冽地說,已經再也唔係回來,係過來。

紅豆豆。雄糾糾。也許此物最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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