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愛之歌:五〉

 

大姆指烙印許諾,二指三指抽煙,無名指賭上下半生,尾指打勾。五指長短,各有能力,唯掌心百無聊賴,只沁冷汗。可掌紋,它是最深邃的地圖,它掌管命運。

穗真五指握著自己滲滿汗跡的掌心,來來回回地捏著,試圖擠出一點明實的汗珠但不果。她如此默念想著,五指的分工,與自己的手間的能力,以及更多的無能為力。漫無目的地走到佐敦道和彌敦道交界,看她疏離的母親工作的地方。然後,她忽爾想看海,就往官涌街那邊,一直走到偉晴街,走到渡船街,她佇立了下來,靜止的時候,陽光被列陣的大廈輪廓映出一道道矩形的光,她曝曬在其中,覺得街上很明亮、安祥、不帶一絲紊亂的人流,街上的人都彷如明暸自己的方向,除了所有在街上走動的人。穗真不知道怎麼解釋其中的矛盾和共存性。

通往大國的車站已經不動聲色地建了起來,高聳宏偉地蹲在正前方的海岸上。她不住九龍,所以根本沒有發現它建造的過程,好像它是一夜長名的一幢龐然之物。她悶了,睏了。最後輕便地走到鄰近的巴士站,登上了領上她熟悉的地方的一路車。途中陽光如此充份,坐在上層左邊第一排的她,忍不住閉起了眼睛,卻又捨不得不看路上被速度扭曲、拚命拉扯成直線的光線和風景。她一頭鬈髮,薘鬆,在陽光之下,她更像一只無家可歸的犬兒。不少人這麼形容跟比喻過。她不以為然。她把頭髮染得橘黃,熨得蓬密,只為了多給自己一些安全感。正午的陽光刺她視線,她拉了一綹髮,摀著自己上半臉。

對她而言,時間太長了。她提早了兩個站下車,去了不常去的街道上蹓躂,在元朗的大馬路來回,走到第三遍的時候,她在賽馬投注站側的牆上,輕輕地靠著,她更用力地摀著自己那繞頭款式的耳機,使自己能更清晰地,聽到那如烏語輕聲的《我只在乎你》,那是,她母親唯一給她放過的歌。

她用口水把兩指沾濕濡,捲一根煙,把煙頭尾的兩則封緊,正摸著自己的口袋找火機,卻發現自己在車上丟了。她想問充斥著抽煙的男人借火,一拉低放著《我只在乎你》的耳機,她想,怎麼還在放著同一首歌呢?她正此發現一個坐在旁邊的老太太,也正用收音機放著《我只在乎你》。

她不知道怎麼解釋這巧合。一時衝動,在自己還沒意識到的時刻,就開口對老太太說,「你怎麼也在聽鄧麗君。」她的話近乎一點粗魯無禮。老太太靜悄悄地坐在一角,像是對周遭的一切都斷開了連結,她的存在也不打擾到任何人,幾乎像是隱形地存在著,跟投注站所有的男性,也不顯出一點突兀,只是她的氣質中,有種過份的賢淑和乖張。除了那明顯被播放出來的旋律之外,她都不像有任何需求。老太太有點錯愣地回答穗真,「我就只認識鄧麗君。」

穗真的雙手又冒起了熱汗,沾濕了手上的半根煙,害煙紙卷曲了起來。她回過神來,向太太點了點頭,小步跑向最近的,正在抽煙的男人,借了一點火。她貪婪地吸了一口,呼出了整夜無眠的疲憊。

「婆婆,你坐在這裡只為了聽歌嗎?」穗真不知為何,明明累得一身無力,張口也特別費勁,但還覺得與老太太有緣,想趁著時間說上點話。「唔係…我來買馬寨…」黎日霜來了香港三十年有多,還是咬字不清楚,但她還是向穗真笑一笑,像是投注站最親和的人,最不是全神貫注在自己的命運裡的人。「買了幾多場呀?」「沒多少,就買二十蚊賭一賭,玩一玩,不然又無事愛做…阿妹你也來賭?」穗真蹲了下來,希望跟黎日霜近一些,「我無事做,也無人無物,我聽歌而已」,她指著耳機,向黎日霜回了微笑,她總是有種靠近老人的親和力。

「你也喜歡鄧麗君?」「我阿媽播我聽,我只會這一首。『像時光匆匆離去…我只在乎你…』」穗真給黎日霜哼了兩句,逗得她笑了起來。「你好似我個女。」「像你哪個女兒?」穗真稚嫩地笑了起來,收起來平常的冷漠與虛偽。「我無女兒」,黎日霜輕快地回了她,逗得穗真更開懷、真緻。

「不如我同你行吓?」穗真捏熄了手上的煙,頂著一頭金髮也憂心婆婆覺得她立心不良,但黎日霜沒有如此想她。黎日霜只是忽發其想,覺得當年要生一個女兒才對。她沒有回應穗真,只是默默地站了起來,鬆了鬆腰骨,帶點遲鈍地,把墊坐的馬經拍了拍。「我叫穗真。」穗真列開了嘴巴,稍稍殷勤地自我介紹。黎日霜說,「叫我阿婆就好。」阿婆給穗真遞過手提式的舊式收音機,示意她提緊。穗真不假思索地接了過去。

她們隨著大坑渠走了過去,離開了身邊所有的,關注博彩,懇祈夙願的人。黎日霜忘了自己的二十元的彩票,穗真也忘卻自己整夜沒睡的睏倦。勒杜鵑在渠道邊開滿了,掉了一地嫣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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