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愛之歌：六〉

 

收音機稍微發出訊號不良的、滋滋沙沙的聲音，像是你站在電纜之下能細聽出的白噪音。那干擾了歌聲，也撩亂了穗真。黎日霜很順手地，把穗真手上的收音機牽了回來，自己提攜了過去。她的高度只到穗真的肩膊底下，走起路來，穗真像是新發展的單幢大廈，簇新卻無神；而黎日霜如同一幢唐樓，穩重、歷久常新。穗真收起了自己的耳機，收進去自己背著蠢重的背包裡，再背回去的時候，顯出了有點不合乎年紀的佝僂。

「那你有孩子麼？」「我孩子都有孩子了。但我自己一個人住。」「他們現在在哪裡呢？」穗真有鼓能量推動著她的詢問。「人大了曉飛，但也不是飛到了不好的地方，只是會飛，像本能。」黎日霜看起來比一般的老人寡言，但覺得跟穗真有緣，很自然地就接下話來。她們走在路的邊沿上，穗真放淡了自己的步伐，希望趕上黎日霜的緩慢。

「我們八二年來香港，一住就到現在，帶著自己的孩子，也帶過陌生人的孩子，甚麼工廠都打過工，幹過活。甚麼都賭上了。現在只賭兩手好運。」穗真正想開口，想要找出安慰的話，又被她的開口所打斷，「在三年之後，我們來香港的時候，小兒子一來就躍到大兒子的背上，咬了大哥的脖子一口，到現在大兒子的傷疤應該也還在。」穗真發現，那沒有任何安慰的餘地和需要。「老頭在紙廠了工作，又拼了命地抽煙，零三年春天患癌去了。他明明還自修中醫，考了個醫照，但也不管用了，往往能醫不自醫。」「那兒子呢？」「三個兒子都有家，自己有自己的命根。」

「你知道嗎，以前我們在鄉下，祖房子有三十六個房間，地方好大，人好多，卻好窮、好冷。冬天沒有丁點暖意，我們只能在牀上架個鐵碟，放個煤爐，燃燒起來一家人圍爐取暖。那煤爐真危險，我家有個老太，在睡夢中給燒死了…現在在這裡，有份暖熱，都是我的命水好。」

中午的日照則好曬在附近唐一樓的露台上，那頭的居民在自種的植物群中，懸掛了一張舊光碟，用來驅嚇因本能而求生的烏兒。光碟隨風自個旋轉，從某一個角度，就剛好刺中了穗真的視線。她本能地眨了眼，再次張開眼睛時，覺得那風與光的結合，正好戳中了她心的某一觸角。像是一聲迴響，刺激了她。

「我沒能體驗這些，我在香港土生土長，我從來沒有離開過這裡，現在一生也覺得困在了這裡。」「人要記住自己的能力與無能為力。」

「故鄉有雪，這裡沒有，除了現在上頭烈烈地打下來，六月飛霜也不是不可能的…」黎日霜啞啞地吞吐著自言自語，聲音愈來愈小，穗真知道她在說甚麼，所以甚麼都不說。穗真不願打破這種白茫的沉默，也不太敢鑽探下去，她反問她，「婆婆，那你跑馬仔啊…不用盯看著嗎？我們要不要走回去投注站？」「十成九都輸，不用看也知道自己嬴不了。」買馬這回事，只是一再挑釁自己的命運。穗真好像聽到了她這麼跟自己說，但黎日霜看著前方，好像那話根本不出自她自己。

她們從小路繞回去了大馬路，又回到剛剛的原點，剛好一個圈。「婆婆，你跑馬仔啦，我還有事。」穗真其實沒有事，她只是不知道可以陪她走多遠。如此被動。她執了煙紙，自己捲了一根煙，又摸了摸自己的口袋找火，但再次找不著，向鄰近的人借了火，噠的一聲，她撫了撫自己橘黃的髮根，又吐起了煙。「這天快要下雨了…」，黎日霜撫著自己的膝蓋呢喃著，但那時明明陽光明媚，風無以復加的清爽，甚至有種不不合宜的凜冽在其中。

穗真沒有向黎日霜道別，她也忘了自己是怎麼走開的。回過神來，她已經在自己的房間。她想起了兩場雨。第一場雨轟轟地落下來，她全身濕透，在被工業大廈包圍的街道中，來回跑了好幾次，瀏海滴著像是也下著暴雨，水鞋中的水滿溢倒灌。背包裡的那一套黑壓壓的衣物都透濕了，雨傘打到歪倒不正，支撐不起來。他甚麼都沒有說，只是看著穗真窘迫、難堪、犯寒而微笑。

第二場雨在一個無名的盡頭，倏然風起了，雨也是轟的一聲嘩啦潑下，兩個人頂著小雨傘，傘吹反了，他跟穗真一直往反方向跑，跑到亮起紅燈即將開行的巴士上，也是全身濕透，口袋裡的書頁濕皺，起了波浪，穗真護著筆記如摯寶，他也沒有護著她，他咧起了嘴笑了，後來更收起了微笑，他們道別，雨依然龐然、無懼。

巴士水撥揮弄，像是在跟他們道別。

在那兩場雨之前，她從來沒遇過這樣的雨，也沒有想像過雨有這樣的形態，像是天神打翻了水瓢，灌溉了他們；而在那兩場雨之後，她也再也不會碰上那樣的滂沱，因為沒有人能如他，能使她如此冒險。穗真再次見他的時候，也下了一場雨。但這次他們各自都帶傘了，學會了保護自己。穗真向他迎臉碎步急走著，走到他面前的時候，穗真收起了雨傘，也收起了她多餘的情緒。她不願讓他看見。

他愣愣地站著，提著一個纖瘦的保溫杯，看著被雨粉打至濕冷的穗真，他垂下了雙手問「要普洱嗎？」「不…不要抱我。」他識趣地笑了笑，抱起了穗真來。「我最怕夏天了，幸好妳的胳膊沁涼。」普洱茶在壺中在搖晃間泛起了小旋渦，那風波在當中轉呀轉。而無人知曉。

將近黃昏下了一場大雨，穗真家裡的天花滲滴著水珠，她隨手捎來煙灰缸接著雨，不消一下就滿了，溢成了水窪。

如此徒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