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水拉環



她回到了我們第一次見面的地方,而女皇在同一片地方永恆地,闔上了眼睛。我不是一個仰慕皇室或君王制度的人,也許因為我從來沒有真正研究過其中的細節、故事、國民的情緒和其中的歸屬感。但在這天,她是一雙更接近歷史的眼睛,在地理上、在及時性上,她是如此親近地見證這項世界新聞,以及這種在各國揮之不去的失落。

 

香港許多的地方和物品都以女皇的名字命名,從仍在流通的金屬硬幣、古老的郵票,到城市中的主要道路,或由混凝土製成的建築物和地標。混凝土不會死。基礎設施和建築物,從淺白的意義上,它們不變。硬幣在社會中流通,或被收藏,隱匿於世,不見光日。舊郵票則被郵寄、轉讓、付托。郵票因此飛揚。許多這樣的東西要麼在城市裡延年長壽,要麼因為脆弱而英年早逝。而我們,生活在這些事物和迫在眉睫的結構之間,就像血管一樣漂浮。

 

微小是生存的關鍵。她記得我去過克羅地亞一次。在海邊的旅社,我一踏進廚房,就被一個漂亮的搪瓷鍋吸引住了,鍋上被橘色的花卉圖案裝飾,正放在盤子架上瀝乾。我把它捧在手上,把它在手上轉了一圈,發現它的出生地寫著,南斯拉夫製造。我如此震撼,因為我意識到,渺小是穿越歷史的關鍵。蜿蜒地,穿越歷史。國家殆盡,國民飄泊流連,而搪瓷生存了下來。具有女皇浮雕像的硬幣壽命很長,座落於香港中心的伊利沙白醫院長存。除了女王本人。無生命之物是如此活潑於世。而生者死去。活著是殺戮、毀滅本身。我心想這可沒有出路。但夏去秋來了,秋意也盎然起來。萬物搖曳(或者萬物本身來自於共同搖曳)。季節中的微風使我感到輕鬆。夜裡我在城裡散步,鄰里寧靜,讓我感謝生活。我感激和我一起生存的,所有的甚麼。

 

說起金屬。我最近破費買了一雙耳環,它們很像一雙汽水拉環,而且這兩片金屬,像是要飛起來一樣,像是taking off to glide。我富有的意象是,以汽水拉環向對方答允一種長久的承諾(可不僅局限於婚姻),而我就像是把一雙長久的許諾,佩戴了起來,掛在了耳邊。諾言飛翔。我們數禮拜前說,如果有個孩子,隨便叫陳皮吧,然後如果我再婚,我要找一個黃姓的,再生個黃皮。最後來個賴皮。大家笑了笑,好像很憧憬些甚麼,但如果留在這片地方呢,這壓根不是孩生該來的地方呢。

 

旋即來到了電車上,我看到了一個老人,邊執著一份英文日報,邊拿著一台千禧年代的快譯通字典機,抄寫著新鮮的英文字詞的中文意義。我看在眼裡,也被深深打動。他對世界仍然如此好奇。每日都馬上折舊、過氣的報紙,在他手上仍然如此、無以復加地新鮮。那邊廂孩子們把螢光棒織成的球,拋到了樹椏上,懸掛其中,一個女孩抱著另一個女孩,疊高希望可以把球戳下來。但兩個人還是不比樹要高。在月照下好高騖遠。

 

夏天的時候,我跑到了海水與淡水交界的石灘,看到一些燕子在玩耍。牠們一直上上下下的飛躍,時而觸碰小河水面點水,像一把把小刀,一直削水,嘴巴也肯定像個小瓢,潤濕以泥土築巢的脣丫邊。初秋時,我又跑到遠隔人煙的海邊,海水如此爽咸,幼沙如此透風。我站在沙地上,被一群像是正在經歷小鹿亂撞的心理的蜻蜓,一直四周莽撞,卻總是碰不著人,累積起來,應該有過百只的蜻蜓,在我身上掠掠。牠們如此無礙、光榮、迷人、源於本能。燕字下方四點水,老人有著四只眼睛。歷史改朝換臉,符號象徵日新月異,女皇與香港蘭走向歧路,熱鑄的金合最後軟糯,那好像只是輕輕一吻。活潑的生命,以語言承載和演繹,都是蜻蜓點水。而我們的見證,代表我們永遠站在中間。


不著邊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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