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愛之歌:七〉

 


時間催成,人終完滿、團圓、成熟。一九八二年,一家五口重聚。羅湖,噪聲綽綽,身影幢幢。紅豆十六歲,個子剛好與父親並肩,在月台等火車緩步而進。鐵皮車廂的門打開,一個月台溢成人海,唯三個人,高度相約,面貌相約,一母二子,帶種特質,如餅印;髮上好像有封上塵土似的,他們疲憊地把行李提了下來,並沒有張望,只是列著未動,眼前立著這兩父子,與其說認得,倒不如說,他們如新的人,在新的土地,初次相見。細佬們高了許多,臉蛋也成熟了不少,但本質未變。「是家裡的土」,紅豆望著兩弟身上,有陣如風沙的撩繞,圈圍在他們精瘦的身體,他逕自沉吟。

 

「你等來了,毛頭、細佬。」紅豆嘴角終上揚,對著弟們說了一聲。「你也來了。」紅豆他父平實而道。這明明是句不必要的話,但他把話說出了,就好。如此靜柔。紅豆他母起初不語,卻慢慢開始以衣袖拭淚,低泣成一位少女。她抓襟見肘,哭起上來有點狼狽,紅豆他父瞥見妻子手腕上的小機械表,是他死去的岳母留給妻子的。一個婦人被四個男子包圍,他們既木訥又失方寸,互相看了一眼,有了默契。「來了就好」,風中,紅豆她母聽到這一句,不知是哪位兒子或是丈夫所言,她才幽幽訝覺,四把聲音愈來愈像,孩子之聲逐漸渾厚,界乎屬於年少的沙啞與稚嫩。兩位阿弟見狀,下意識望安慰母親,轉移視線,一躍跳至紅豆背上,他們攀在血肉兄弟的肩膊上,紅豆背著兩個少年,很重,如同昔日他背負著他們走山路上學一樣,但現在彷如,一切已,明朗起來。紅豆笑了起來,如條件反射。終於笑了,他背上的,是種怎樣的負荷。

 

紅豆他母右手,撫著自己左手手腕上的手表,想起她母親的話,「做人最緊要愛有時間觀念。」前日還帶著兩個孩子下田,明明還往山區教書,明明為人師表,一夜之間,歷史在朝夕間翻頁之際,香港這76路巴士護送他們到一個嶄新的家。他們在八鄉,養了一只母雞,母雞每天下一顆蛋,三兄弟輪流吃,不再是一顆蛋讓三個人吃,在某種意義上,彰顯了富裕。白天紅豆兩父子走路到工廠打工,他父到紙廠,紅豆到玻璃廠,在紙與琉璃、純白與晶瑩剔透之間勞役身心。

 

有天身心俱憊,冬日晝長,回家路上稍亮微薰,於傍晚回到家裡,發現紅豆他母斬了柴燒火給孩子暖身,像他們在梅縣時的方式,紅豆他父問,哪兒來的木頭,他母漫不經心,說門口那株,紅豆頓時淚目,「我的苦戀!」,那株苦楝幼樹,是紅豆他從搬來錦田第一個禮拜開始種的,雖然不是家鄉的苦楝苗,但紅豆由青苗開始看它成長,來了香港幾耐,就種了幾耐,那苦楝見證過紅豆流血、康復、上班、學字、抽煙、與父爭執、學廣東話、怎麼說也說不正廣東話的時光。米成炊,木成柴火,無以重生,剩下一尊木頭與根,連接大地,紅豆望著一圈圈年輪,如勒實自己內心的鋼箍。苦戀不再成蔭,卻變成了藍芯的熊火,暫時地,暖了一家人。


苦楝的楝字,廣東話好難唸,像苦戀的戀字一樣難,但惟戀字,紅豆唸得好準繩。

 

紅豆在工廠的玻璃縷花鋸邊,碰到一隻闔眼、失神乏力的柳鶯,蹲了在龐大的機器身邊,多大的噪音,鳥兒也無動於衷。紅豆便捎來一個小木箱,餵牠水,給點麵包,牠仍然無神,也不帶生命力。於是紅豆把柳鶯捧了在掌心,以姆指掃撫著牠背,他雖然看不見,但指頭的煙味,滲進了柳鶯的毛縫間。他傍晚把鳥兒帶了回家,甫進家門前的泥田,他便見到毛頭在玩泥沙,「毛頭,你看俺帶欸乜幾轉來──」同一時間,原來毛頭在埋葬一只死掉的鳥。此時,紅豆木箱中的鶯兒張開了眼。他不知道怎樣理解或解釋這樣的巧合。「在苦楝木頭則發現的」,毛頭說。

 

毛頭遇上了一隻死去的柳鶯。這是甚麼死亡的季節?紅豆心想,鶯兒牠身上的毛色,如同已經褪色的綠皮火車。黃眉還是極北?紅豆覺得,生命本無名無姓,安你名字,給你姓氏,再大的期許,不見得不是死路一條。兩隻鳥兒,孰生孰死。牠的生命,別無他法,也無選擇。像紅豆他自己。求生是本能,可能是唯一。至死方休。無論是哪一種死法。

 

紅豆他母開始給人帶蘇蝦。她當褓母有別於其他職業,不如她以往作為教師的往史,她不在飾演任何角色,她只是把母親演活,並再將之演活一次又一次,充當孩子的第二母親。那些母親日間出外工作,她便把人家的孩子帶回錦田,有些金髮藍眼,有些跟紅豆毛頭細佬小時很像,孩子看起來各異,唯一共通處是他們只懂咿咿哎哎,紅豆他母很愛帶他們,把嬰孩摟在襁褓之中,以威嚇或哄騙的形式,讓他們乖張睡去。孩子睡去的時候,那只在籠中的柳鶯,總是吱吱作聲,不知是餓還是有何訴求。叫聲雖則動聽,如風在鈴噹身邊掠過,但紅豆他母,心腸很軟,特別是見到不由自主的生命作響,「要是沒有來香港,我們也本是籠中鳥。我願你自己而飛……」,她手比想法還要衝動,打開了鳥籠,柳鶯大驚之下一躍而飛,旋即細如小米,翱翔於天際邊陲。消失了,紅豆她母才開始擔心,不知怎樣跟阿烘交代。柳鶯翱翔,最終消失。翱翔即消失?消失即自由?紅豆晚上得悉阿母還鳥兒自由,沒說甚麼,只是走回了三兄弟那室房間。他母抱著別人的孩子,左右摟抱,哄著,哼著家鄉之歌,噯噯,「細妹兒,豌豆一樣,一對豆子就成雙……」

 

毛頭、細佬不上小學的日子,紅豆他父提議,「不如一起出城去看看世界。」紅豆他父說年前讀過報紙,說沙田填海,大興土木,夷平了沙田四個山頭,建了個馬場。他們五口覓來平常不曾穿過的衣裳,套了那些收在木櫃底、已經有點泛黃的襯衫去看賽馬。馬場掛上了「紅旗」,雖說元朗也是新市鎮,但他們果真的第一次,來到這種地方,看到人山人海,坐無虛席,數以千人萬人,盯著馬兒角逐。紅豆他父湊熱鬧,往人潮去劃了張票,來賭一場。一聲令下,賽事開始,馬匹一如慣常訓練邁步前進,唯一只馬兒搶閘領先,牠戴上了眼罩,跑起來所向披靡。紅豆在如雷貫耳的人聲之中大喊,問,「做乜幾馬愛戴眼罩?」,他父徐徐以廣東話說,「百般米養百般人,馬有唔同欸性格,有些馬匹好奇心依重,東張西望,要麼無膽,風吹草動就唔安樂,替幾戴個眼鏡,畀佢幾跑得心安理得。」

 

心無旁騖,便一往無前,肆馬難追。一家五口看得嘖嘖稱奇,舊時在梅縣根本沒有這回事,連馬匹都未見過,更何況是看牠們奔馳。紅豆開始著眼並注視馬的姿態,馬兒所有肌理的抽搐和躍動,牠們在全速驅馳時,四肢承受著極大的壓力,負荷甚至超越其物理特別極限,即能承受的極限。馬兒將因損耗筋腱與韌帶感受到痛楚,而練馬師向馬匹使用馬鞭,鞭打馬兒的身軀,使馬兒感到奔跑之外帶來的、額外的痛楚,牠的運動便會愈劇烈,痛楚因此增強。

 

牠只因為創痛而前進。痛砥礪馬兒前行。他看到所有練馬師和馬匹上的所有裝備,旁述那既喋喋不休又咄咄逼人的急口令,再詳盡的身體分析,所有的保護,一切的一切,就只為了讓牠搶閘跑嬴。紅豆不忍心看下去,把頭偏過一邊,甘願望天打卦。他感到一陣昏眩失重,他與馬匹明明兩身不相通,但忽爾身同感受,他感到胸口悶脹痛,突然一陣梗塞,呼吸困難,汗涔涔濕了一身白襯衣,這副裝作大人的、幼稚的身體重光,汗滲透了每寸米白綿布。

 

在馬鞭霍霍之際,馬唯能照跑。香港如斯。馬照跑舞照跳,那是歷史中的大人物對這座城市的允諾,誰被寫入歷史,誰便有話。縱然馬兒沒有應允,小人物也沒有。

 

紅豆他父賭輸了。「早知不賭!」,他父有點洩氣,嗟嘆。「哪有甚麼早知」,紅豆他母說,「做人最緊要愛有時間觀念」,「與時間無關!」,他父開始焦躁,卻按捺著自己的脾性,生怕一家人不歡而散。「時間都是命水使然……嬴不了也未必是輸,都已經是命運……」紅豆他父把彩票揉作一團,擲向地,猛地踩了一腳,然後忽爾又無原無故,順手摟著三個孩子在懷裡,頓時他居然鼻頭一酸,抽泣了起來。

 

他嚶嚶、沙啞、斷續而吞吐地說,「是……都,是,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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