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沒有明天,我該怎麼對待你」》

 

   Taken on 21st August 2019.

《「如果沒有明天,我該怎麼對待你」》

零:守住一扇窗
時代沉重。我怎能寫自己。我不能書寫無望,這怎能正當。但人有視野便有局限,解脫不離自己,於是我試著從局限見完整;無心喋喋不休病情,可惜只有病我能議論,組織或敍述都相當困難,惟這是我僅有的最挨近本能的出口。由於泥足盤纏,我沒有絲毫雞湯解藥,更沒有對精神或情緒病有希望或富有能量的話。但我仍然有愛。謝謝願意閱讀、想像、並體會以下,謝謝願意瞭解,頃刻間或內心世界相約的人。「所謂理解,只不過是想像而已。」我珍惜自己的想像力。

如果你自知可以進入一個抑鬱者的內心,他她接納你的話,那請你一定要守著那扇門或窗,並在自己可以承受的範圍裡,不要讓他她孤單。因為一切的反覆與無望,每一刻鐘都非常孤獨,他她只會有表面風平浪靜但內心尖叫猛力的衝動,並往往會把一切自己最需要或想要的都推開,直至到自己心中的絕望得以圓證。繼而從中舒坦一些。周而復始。 

一:施過魔法、許過願
讀報都會流淚,是否狀態大勇;直到不動聲色都會落淚,沉默很響,那又是怎樣的狀態。

我在行人間穿梭,沒法所謂管理所謂表情,遑論感情。我看見撕剩個命字的那些紙角,像被虎爪野狗摧毀過,見證著所有的稍總縱即逝的痕跡,在一街一道之間,書寫在地上的願望。總是一地都是願望。要麼熱淚盈眶,要麼只剩下銳利且冷酷的眼神,僅餘下神不能守的舍。阡陌的人低頭忙著,停不下來的指頭在彈撲空的鍵,無聲地發聲,低著頭來抬頭,撰下幾枚足以讓你入罪,使你化飛灰的字。長長短短的柏油路斑駁,你記得曾經有火,還有群帶火所仗靠的,煽動過人流的那些永恆的風。那些生火的人。人如火種本身。有件制服便強行將人制服,駭人無以復加,以正義之名行惡埋沒公義,黑白兩道兩頭唔到岸,明明兩邊都唔係人。

那些是拉動扳機的指頭,還是按下噴漆口,牽著另一組指頭在逃跑的手。這些手又曾有否用在你的柔弱處,用各種的形式壓著你的呼吸,用各種的形式使你臣服過。

狹義政治始終之於私人。

仍然有感覺,還能被觸及,原來不至麻木已經如此難過。那麼真正艱難的人呢。無可不麻目才能勉強守護生存意志的人呢。月曆撕掉十二枚,如此的年。悲慟墜落有烈巨響,靜謐的陪伴已經太大聲,如此凌厲,以致大部分的情緒,只剩下僅僅的條件反射。大風大浪裡有道空谷。有股龐然力量在推磨著城市裡所有人,除了那些選擇不再走的。因為能走的都走了。「走」從此有著兩面意義。

從泥濘路戛然走到豁然處,從冷氣風扇葉走到暖爐棉被冷腳丫邊,走進人海。槍聲歌聲快門聲號角聲梅花間竹,外濺的血液被淚水或武器水柱泡淡,本是沙石燒成的玻璃瓶又載著火芽被拋歸原處,復活於街道中。曇火一紗一幕,瓶口那片祝君早安混著麵粉食油砂糖有沒有遞上該有的祝福。催淚煙霧彌漫又無孔不入殺死了多少正在飛行的人與雀鳥,發脹濡白的身體又何去何從。子彈不再躲在手槍彈匣裡,卻找著在人的心口處、右眼窩、大腿骨縫間。

無數頭顱又被有形無形之手壓在水底,栽在有望與無望間,歇斯底里地呼喊掀起波動,沉默的聲音同樣如盤古初開擲地鏗鏘再沉重的墜落也終休落漣漪。失語的人和事情能寄語在哪。

歷史麼。

歷史代表塵埃落定後為誰講話,不痛不痕地歸納成幾十餘字。繫鈴的人如鈴本身,能有何話。嘭一聲,一切有起有落有生有死有時。黎明晨㬢曙光微熹要起程旭日要初升,無花果樹枝椏開始跳過開花直接結果。一切猶如昨日。視線很多時候都很含糊,光線零舍濕濡圓潤,有許多道光線折射。早上七點的陽光有光暈,我從大學的磚頭中探頭看,看著稚氣的人,淡彤的清晨,瞥見通宵達旦之後尋覓著無法開駛出去巴士。

零星的人在每一處。我想起山澗裡水蠅最幻細的觸力,在溺水之際張羅,再微小的動靜也泛得起漣漪。如同那些奮不顧身的人。

至少仍然有漣漪。

有次他激烈地說服我─你望清楚吧。能瓦解的都瓦解了,能破碎的都破碎了。多少人被穿制服的人制服,多少驅肉身受傷自始殘缺疼痛,多少家庭破碎,多少個青年有家不得歸,多少個還未成年便精神崩潰受盡幻聽折磨,多少枕邊人分歧分裂分道,多少對同路人碰面相處失去又失散。一個人的尊嚴被歸納並修定成檔案對簿公堂有份履程,一個世代被捆著在沼澤地,卻又甘願地。到底仲打咩飛機。可往後每次問在哪裡等,都會說在天橋底連儂牆下。連儂有日終能成為保護我們的高牆。創傷又啟蒙,天掌壓下來,我們恰巧在五指縫間六神無主七零八落,抬起頭,也沒有誰能仰視。

可至少還有個天橋底。

紅磚牆下,打仗打到學府,四通八達卻無路可去,圍堵其中。我自己翻過牆來到這裡,徘迴又遲疑,星火處處,十一月裡圍城,環顧著絕望之眼神。同路人走到封鎖線邊境,駐足在最貼近理工大學的紅磡巴士總站外頭肩緊靠著,巴士站的欄杆都站滿了人,僅透著鐵網的洞口眺望對岸,相距幾百米。而背後一排排的汽車列陣,四方八面都打蛇餅,在天橋上或在身邊橫飛。我之所以安好,是因為那些在水深火熱中,慢行、回眸的人。要不要喝水,晚點送你回家好麼。

眼前是一對佇立、木納、無能為力的父母。夫婦鎖眉,陪伴無話,沉寂而空靈,一動不動,眼窩有淚但連墜落也無力。我前去搭話,抱著母親然後她隨即解凍崩塌,你兒子在裡面嗎,最後幾時有說上話。不要問太多。他們沒有任何準備,沒有被捕須知,不擅用任何平台。他們救不了自己的孩子,因為有人摀著心腸不讓你救。夫婦緘默,母親淚無間直流,而父親站得太畢直。沒有動靜,繃緊至顫抖。手足無措,只想一心跑到來紅磡,站在最接近,最能觸及兒子目光的地方。

像是教堂上的十字,豎著的一捺,豎柱得天高,只為了最貼近天家。

曾呢喃問我,你覺得身在囹圄的他,仍然相信那八字麼。如果搖搖板的彼端是一萬個人被濫捕,數之不盡的無可疑和死亡。你還會不會往地下壓躍或用力跳彈。

仍能否走到天腳底。

二:他方、「你看雲時很近」
一年前的九月,有夜我趕離工作,登上電車叮叮去遮打花園,以一身黑衣為證,車廂不少人同路。人山人海,我自己一個人所以很容易逆流鑽了上地方,畢竟來了好幾次,摸熟了公園裡的路,甚至那些本來沒有的路。

不識時務穿了迷你裙,滿身都黏著熱汗,我走到樹丫旁邊嘗著攀爬到高處,有一群手足分別在屋頂和附近地方,把人逐個逐個往上拉或往上推著支撐,換我的時候,身邊的男生一看到我的裙子都很不好意思一眾怪叫,嗚哇點推呀師兄推唔到喎。他們靦腆羞澀、尊重人的身體和感受;他們猛力拼命拉扯我,也合力捧著我屁股往高處使勁推。我嘖嘖大笑,但還是很努力地,讓他們試著幫助我,品性可貴且可愛。

在屋頂上人多,大部分的人都找到角落靜坐,隔著幾重聽著響徹花園的發言。屋頂上中間有很多路障,只有微弱薰黃的街燈映著,黑暗中有很多人一隻一隻手掌握過我接著我,我對著認不出來的一張張臉道謝。我在高處找到位置,讀著文宣,執起了自己的本子很熟練地摸黑書寫。然後坐在我前方的女生,戴著帽子口罩,向我亮起了自己的電燈,朝我舉起了手,面向我照著我本子讓我可以在漆黑有燈寫字。我連忙揚手示意「唔緊要我可以」,她很堅定沉默,繼續揚起了手,沒有半點遲疑,向我搖了幾下頭,意思也是,「唔緊要我可以」。我微笑點頭道謝,在收起推搪質疑,然後往心裡默寫了十分鐘。著實難為情,可是相信相依是更大的愛與允諾。如果要一起走下去,我就必須學著依靠每一個你。

學著把自己交付出去。

她是個在遮打花園,舉著燈光照我寫字的人。鑿壁借光的人。我無憑無證為記,可能永遠也不會再見面,即便碰到也不會再認得她,除了記得她穿著一件彩虹色譜汗衫。我們沒有外在的一切可以與她相認,除了她的善。而她的善會在眾人之中。我會發現,並會記起。

她是光本身。

新年在台北觀選的時候,舊的總統新當選那晚上,好多我岸的手足揮著旗幟,背負著一些責任無願離開。很多記者和攝影師包圍著他們,在捕捉香港於台灣的一種焦點。我走到一株樹下抽煙,台北冬日也涼,但我在獨自在人海裡很熱,髮絲黏稠都著汗,體質躁動,人的潮湧稠密到我脫剩吊帶裙。有位記者前來走在草坡,想從遠距離拍旗海。我扶著面前的紅櫈,示意讓她在不平的草地上站上去照,她站了上去又跳了下來,她一開口我聽那美國口音,接著問妳是台灣記者嗎,她心無旁騖點頭;「我從香港來的」,然後她於一秒間落著豆大淚點,也誘發了我豆大的淚點,透視我並哽咽「Stay strong. You have to stay strong okay」。她緊緊摟擁著我,二人沒能再說甚麼,我抿著唇,在觸及得到的民主下歡天喜地的時刻咬緊牙關。我抽泣到很難為情,必須離開。

在台北幾乎每一程的士,都在聊政治與生活。有一黃昏時分遇到一位計程車司機,甫上車他便主動問我「是Clementine嗎?」,我有點害羞地回應「是的」,由於除了在英國時,很少司機會嘗試喚我名字,一位像我父親年紀相約的司機,真誠切實地努力試著發音,我有些受寵若驚,也深受感動。我很好奇地往下問,他便開始很謙遜地,侃侃分享他自學英語的心路歷程,從以往的機械零件生意夥伴開始聊起,還試著跟我以英文交談,直到他很熱情地向我推薦一個學外語的手機應用程式。

「啊就真的很好用,跟外國客人用也很方便,我讓他們直接說,它就即時翻譯,啊不然我現在試範翻譯給你聽吼——」,趁在等候路燈的時間,他按著手機很自然滑順地繃出一句說——

「如果沒有明天,我該怎麼對待你」。

這一年走來,陌生人比誰都親近。最親近的卻也可相處得如陌生人。但願他沒有察覺我的驚喜與泛濫的感情。他這麼溜順地道出這句話,當作語言翻譯的示例,我始終忍耐不住怔愣住而且鼻頭一酸。我後來嘗試搜尋,看看出自哪首歌詞,但結果都不是,也許只是他莫名的一句繫在心上繞到唇邊的話。那司機在我下車時向我道別,「謝謝你,讓我載到你真好」。我稍為收斂了自己的情緒,不能被玄妙的事情過份觸動,接著拐個彎從轉角那家燈箱圖書館旁的咖啡店,買了他很喜歡的櫻桃朱古力蛋糕。一起吃的時候,他說蛋糕很厚實,很濃郁,很好吃。我還記得那張臉蛋。

而事到如今,我還在想,如果沒有明天,我該怎麼對待你。

想起某個夏天在克羅地亞,我在當地旅舍做飯,用到一個七十年代的橘色搪瓷湯鍋,復古印花很精緻,我翻了底盤來看,寫著「Made in Yugoslavia」。一個國家都已解體分裂,只有一個琺瑯瓷皿在狹縫之中留了下來。往年在不再會光顧的茶餐廳裡,聽到一群人對兩國戰爭一觸即發的國家大事議論紛紜,各執一詞,聊得興起卻也談笑風生只如茶餘飯後。也許因為事情龐大到某個地步,就微小得不可思異。同樣的,微小到某個地步,就必得以堅定地生存下去。棉絮能飄零,越洋過海,聽來自台南的朋友說,沙亦能飄過整個海洋,形成某個海岸的沙丘,最輕盈的方才能散落至最遠的地方,成為台南某地。這又讓我憶起從蘇格蘭的Shetland島嶼航渡回家的路上,那十四個鐘的路途冗長,隨波昏昏沉沉入睡,反覆晃醒時便一直想著,「我身處在一個好遠的地方」。到底何謂遠呢,不過是因為始終有個歸處。之所以相對地遙遠無期,只因總是念著那片圓塱,那塊沉香港口。

航渡海上無歸期的人呢。心堵塞而沉沒。如果沒有再見。

一切漸成遠方。除了,「你看雲時很近」。

三:那是不是同一抹列車
進入別人的節奏很難。

在病重心力交瘁的日子,我幾乎強迫上癮般,只坐那一路的巴士,精神幾幾崩潰之際,我依然嘗試為它出門。搖搖曳曳,跟腦海裡晃動的溫流節奏較貼近,兩道心電道終於同軌,時間容易過得多。要配合並進入別人的節奏好難。而在車箱中、鐵路上,運行旋力帶著我們在波幅中左搖右擺,側前傾後,一起進入同一種節奏,渾然天成一樣一再上演。在對著坐的兩排長櫈上,我往前傾倒時你向後引。這等迭送,總感奇妙。

而有種節奏是,你凝視著對方的臉,遠方傳來回音,在自己最深處。

內心生病以來,記憶會逐每幾個月這樣完熟、剝落、脫殼、斷層、出軌、遺失,「腦海深處啪一聲,一切彷如昨日」,而「有時我相信,有昨日還是好的」。一小時可以渾身上下顫抖二十四次,隨時隨地,皮膚削得稀薄而感到直白的恐懼;呆怔無語,動作話語極度緩慢遲頓,雙目會跳視,瞳孔不受控並快速晃略,淚中目汗如豆無盡萌芽滑落,眉不皺眼也不闔。抽離時不認得自己在哪裡,不記得自己是誰,為何會生存著,為何清醒且富有意識,眼簾懸著私人放映,閉上眼就看到好多不屬於自己的記憶和畫面,看到自己把所有粉紅色的藥丸拋出窗外,自己向大門擲雞蛋,自己在白牆前聲嘶力竭地尖叫、凝視自己撞牆,或者身體可能會倒卧在水泥大堂中。然後肉身明明一動不動。耗盡自己一切的精神意志才能「不做任何事」,那些無能為力,包括從想擰轉頭、從躺卧的姿勢坐起身,倒杯水、嘗試看著別人的眼睛,遑論任何富有禮儀的回應。失眠難忍,睜著眼時發夢,睡去便是魔幻,不知道潛意識的百子櫃會導遊你到哪個類別和方位的痛苦與驚慄。從心悸淚目汁中驚醒,每三小時一個週期。偶爾聽到各式各樣責備自己的聲音,有男有女,走在街頭會覺得旁邊的陌生情侶就在設局陷害我。直至到不能落牀,難以離家。不可理喻與無道理。從惡夢與混沌不安中甦醒進入不能自己的清醒,四肢頭皮直顫發麻。這一切身心剝離、不吻合、涵接和同步失敗的經驗充斥、支配、驅馳著我。

個腦會入水,如保齡球擊落以後滾輪回到航道。

有時連一分鐘也不知怎過。

巴士在城中穿梭,我開始與一道道大橋海流道別。很多時在回過神來,已經滿臉是淚,像失血過量前夕。我分散自己注意力,試著看著身旁有位賭馬的男人,這個渴望在世上孤注一擲,對勝利冀望的人。對別人的凝視與觀察拯救了我。有時發作,會因為害怕而摟著自己,摟的過程自己的左手唔認得自己隻右手,以為是別人在擁著我,然後更無所適從。

感覺無間。

一片心的生病,是進出抽送升高跌宕,你會聽到便利店敞開兩片玻璃時的叮噹聲,而且二十四小時營運,全天候手腳顫抖心悸絕望只是入場券。「叮噹、叮噹」,有叩問者。也就得歡迎光臨。掙脫失敗的原因,是因為從不安中才感覺到舒適,並相信從犧牲和勉強中才感覺到自己的存在。而病本身自圓其說。如同以往感受到過的慶幸、快樂與平靜,在痛之中,我察覺其永恆。每日去坐一輛巴士,登上同一條路線,時常在同一個位置看到同一艘船,同一貫抹列車,這段線性的日子,都是同一日。所有的基建和建築物、人的作息與動靜、慣性的常規與循環,都是無以名狀的deja vu,包括心裡一切的痛快,都好像早在哪裡已跟誰在一起時已經歷過。沒有昨天,如同沒有明天。

淺睡走神,夢到你走近我的一刻,原來你執起了我的手。

看過好幾個心理輔導、精神科醫生,也曾很老土地,在坐巴士的時候,從椅背看到大學精神科免費研究計劃廣告,馬上從手機撥了通電話報名。後來每週要到瑪麗醫院接受輔導,堅持前往治療的路上,在往山上的夾彎裡,遇見了深邃艷烈的日落。投入了大半年,最後在信箱收到一張港大醫學院精神科寄給我的惠康五十蚊禮券,表示感謝我參與研究。所有我在小房子裡告解過,關於我憂閉的精神健康,我的confession和commitment,最後換來一紙媚俗銅票。身體髮膚受諸父母,我把那券敬贈我母,當是心意。

我被叮嚀用藥,還會體貼倒定杯水,啪定粒藥,擱在案頭。這世道中沒有誰沒有難處,循環圓滑無始無終。兩人滿頭白髮仍然願意予以無微的照顧。

病並非無緣無故,又何以充斥感官的一切而日復日風起雲湧鏗鏘落地而盤據的,為何都無聲。

或者無可無不可。

非常溫柔的她說,她所面臨的都到底了。那請容許我到底也陪著你。陪你到底。

四:鋅盤、弦脈、Noctilux 
「你有沒有看過自己的星盤」

「鋅盤?為甚麼要看它,用來洗手的嗎?」

他就是如此有點逗,有點天然,有點愛怪莫怪。

如果你最心軟。

探究星座的他,為我分析了整個星盤命脈供我參考,花了好多心機向我提醒,綜觀了我的命理,結論拋了一句其實成個星象主命脈而言你死梗,但最終還是很圓滑地說,為我指向一條生路:你是可愛的。街坊讚你靚呀。而他又把讀書時期學來的心理治療即興為我施術,把書捎來給我自救,自己把輔導的筆記溫讀了一遍再為我諮詢,亮起電話會看到他傳來自己喝的第一杯咖啡。蒐集許多動人的字,適時奉上給我一帖如藥,為我供應甜點,在家烤失敗的麻糬逗我,把戒指套在我指尖上。把一樁二樁好事情向我告知,給我注入一點一滴的美好。

滴水可否穿石。

他畫過一張星圖,倘若忐忑不安無以抬頭眈天望地,捧在掌心也有滿天星。我翻到紙邊泛起毛屑紙絮,把他專利的紺青色撫過一遍又一遍。他在深夜的新蒲崗,把街道從一數到七,又隨便在餐廳裡,徒手勾勒整座城市和世界的海岸綫,跟我苦心計算橫渡香港我們相隔兩區的時差。他還把我微笑的模樣拉幔一百頁,畫橙鳥在飛的夢,讓他們動了起來,將送藥下嚥的山楂餅和嘉應子印刷在花紙上送到我手中。把我成真。元朗到石硤尾的路轉折,我總迴避去那頭;然而他不費吹灰之力便建議我說,不如畢架山花園落,我們一起走下去。陽光映在棒球場草地和臉頰。還嚷我若走起來疲憊,你就坐坐,如鞦韆板櫈,定下身子,雙手牽挽細纜。

一起盪來盪去。

他為我做了一頓飯,漬了蔬菜,常常覺得吃腌菜很浪漫,因為好像在吃時間本身。由於沒有食慾,但把所有飯菜都嚐了一遍,覺得飽足的一頓飯,可以暖上直至以後。飯吃到一半給我用吊墜靈擺,借我奧修的書讓我抱回家。學習甚麼是親密關係,不與他人,更是自己。陪我去喝咖啡再叮囑我別再斟滿自己的杯子、「我煲咗湯」、跟我一起買漢堡、把薰香的聖木塊塞進我口袋、泡茶給我暖身、盛一瓶夏枯草金羅漢果茶給我抱回家,「你要冰起來喝」。在我們最後一次見面時,給我做了一盒三角飯糰。我含著一泡淚吃。

他把一只麻雀當鷹在餵。

他在麵店問我食蔘湯忌不忌寒,我的木底拖鞋在淅瀝雨粉中走上一天疼不疼。他總是把一張張圓渾渾的貼紙,貼到不同的身外物上,貼好了就代表據為己有,儘管我從身上找不著。攜我重遊舊地,瞪眼看著不再骯髒的康莊道,為我靜謐導賞一街一角的電光火石。他盤點著左手右手各自的職責、訓示我在寒冬如何數到三才栽進衣服中、教遊戲白痴如我打電動、把熱維他奶按樽找續回來的硬幣,按壓進去了我的記憶。在呼嘯的天,他撲空去石島看流星雨。在我再次不能自己的時候,「你試下望住我,試下先啦。係喎,無事呀,你好叻喎」,他會耐心陳述。輕碰我額搔搔我髮。用力的時候是左手。

你有心。

一種癮蓋著另一種。我在深夜跑馬地長街踱步逕自抽煙,一再意識到自己無可奈何地自立,而獨立、孤獨所呈現的方式是,我可以選擇使自己敗壞。如果人有心病,而因為心病負擔不起藥,那人就自行診斷治療。可能是抽煙、喝酒、鎅手。把一種癮換成另外一種。對一個人的癮轉移到另一個人處。找一個相似的人大被同眠。倒頭睡,別管夜長夢多。「你心像在踩鋼線」。脈象如壓在琴弦上,帶些微反撲的張力,他三指握我手腕如是說。

一旦鬆懈就是深淵。

他接觸過一位小孩,小孩帶自閉性且聰慧資優,總是全神貫注的以旁人無法輕易理解的方式,堅持去做自己迷戀的事情。那孩子迷戀摺紙,也不遵循一般按步摺疊的方法;他反而執著的是,每個摺紙步驟在紙上刻下的、那些在紙上會呈現的精緻的數理角度。因此,他折紙的方式像如倒敘法一樣,會從一開始就在空白的紙張上,把一個摺紙成品攤開的模樣,都按角度先折出來,然後才一下子把充滿折痕的紙合攏,不知不覺便能把最終的成果繃出來撂在你面前。這孩子和他學習世界的過程能不動人麼。在過程中,也許沒有旁人理解他的步伐和願念,但孩子還是把心中所幻想的,不許自己妥協、勉強、溫柔且一絲不苟地做出來了。如果我們是從一維到二維三維地摺紙的話,孩子卻像是從五維空間中理解折紙本身。在一紙折痕之中,所有看似繞過的路,所悸律過的節奏,最終將一脈相承,如箭在弦。孩子純粹、甜膩、直接。孩子折了一顆帶翼的愛心給他。

如果癥結深遠。

那次好奇搜尋Leica各種鏡頭德語文字的意思,然後看到其中一枚標榜特大光圈的叫作Noctilux,Noct是拉丁語的Night,Lux指光明,把二字合湊寓意The Light of the Night。鏡如目,黑夜中瞳孔最寬廣,在漫漫長夜只能一起探光,我們才會看清楚自己想要到底的是甚麼。他一環戒指當伴,諫我尋光。所有的經歷都在推進,哪裡都不是平安地,戰爭發生在世界每個角落,家庭、城市、民族、天空海洋森林。一切似乎都無可避免,若不這樣發生,也不會有其他可能性。拋物線如果不這樣降落,又可以怎樣降落。就是如此的篤定、命定。全世界都在火光中爆炸,我們不會孑然一身。

我們不是沒有見證過的。是的確可以燎原的。

如果底蘊和根性終將主宰我。可見的循環是否無可避免。

你有無面對過你自己。

五:天鵝睡覺的模樣、在迴力中無能為力
小姪兒離離從半歲開始,便開始非常喜歡照鏡子,一旦在鏡子裡看見自己,便會非常自然而然地微笑或咯咯而笑,我這後知後覺的姑姑從這小豆子身上發現,原來人在萌生自我意識時的濫觴裡是快樂而圓滿的。初次接觸自己的雛型,原來沒有猶豫的餘裕。

你又有否曾在湖岸窺視過天鵝睡覺的樣子。天鵝頸項彎軟,修長靈敏,水過羽背俐落,睡覺的時候會把脖子扭曲伸延在自己背上,緊摟纏著自己身體徜徉安寢。浮逸於水,天鵝自身是自己的枕頭,倚仗也附麗於自己。自己該當圓滿。是這樣的嗎。

回想在台北有幸看過董陽孜的一些畫面。她其一落款印章雕刻了一些話,久久念茲在茲——她以為聽聞有人聲,走近臨去,才發現原來沒有人。書寫到以為有回音,有共嗚。原來聽見了自己。

不枉我耗盡了力擲出迴力鏢。這是現階段的結果,當初多不顧一切,現在的迴旋亦有多不休。自負盈虧。如香港。如月亮。如金融。當自己是一盤生意。大姆指總是扇狀在安慰人。我不賭博,除了與地方和各人的感情。都孤注一擲。「Strokes」,書寫有筆劃有規矩書法要把口訣唸唸有辭。然而撫摸著一個人的髮都叫stroke。靜寫跟掃撫你髮是不是都一樣,那麼不一樣的地方在哪裡。很大程度因為,在所愛的面前,視自己如無物。無私始終是,非常自私。都係以念他人為由迴避自己。怎樣為之愛。而怎樣為之不。

幽暗清晨,滲紗光,酒店冷冽。隱隱作痛。他問我,你覺得生命悠長嗎。在火車穿梭山邊小村時,那些地景,他說方圓不見一家便利店,重重複複的生活,就是讓我活察到生命冗長的時候。那如果人擁護所謂的尋常和平凡呢。如果這是生命的所有,掏洗鉛華篩滴下來的一束束時光。從匿名直到親暱。我跟你在凡間。而好多人已經在天上。

完好之鏡澄澈明麗。你照見及一個自己。你從地上俯拾磚頭奮擲破鏡。碎裂成幾多個自己。

這是好的過程。

終於能夠見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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