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動:四、十字牌、羅莎〉
流動
四、十字牌、羅莎大嶼山大水坑那一座天主教隱修院,是熙篤會在五十年代初建立的聖母神樂院,神樂院即十字牌牛奶的始創者。熙篤會一群修士於五十年代來了香港,翌年在人跡罕至,囪煙裊裊零星的大嶼山東岸山坡上建成了木屋,後來重建了聖母神樂院,養了乳牛供應牛奶。
大嶼山如同世上所有的地方,很小。神樂院很小,新生的孩子也很小。大哥、二妹在大嶼山出生,但對於他們來說也算不上甚麼根,一家人只是隨著她父勞工的地方遷徒,碰巧落地生根,適逢在哪裡就哪裡,最就腳是大嶼山醫院,那就就地生產。二妹這孩子在一九六零年之春誕生,她父當時在大嶼山礦場揼石仔,揼著揼著便長了一對子女,也籠統稱作一對蘇蝦。
二妹她父叫陳波。陳波對手要勞動便要操縱帶著雙腿走,而一家大細的生活也就隨波逐流。二妹跟大哥和三妹都不像,那句話說來俗套,但如果只看長像的話,她可真像撿回來的孩子。這倒不像夾心餅的原理,餅面餅底都一模一樣,偏偏她生長如那獨特的夾心饀料。此夾心不如彼夾心,家庭拮据,夾在中間才奔波得很,做女的,必得挨得研磨拼得幫家,難被寵愛成摯寶。
陳波在二妹五歲時轉了工地,過了海,在九龍黃大仙的地盤裡為生。一家人住在地盤中,日子窮困,二妹她母一隻咸蛋分四頓飯吃。後來遷到慈雲山的徒置區,像是有瓦遮頭,二妹在天台高處讀書,自二妹長高,她父開始分他們點零錢,二妹跟大哥每人袋點碎銀,一顆斗令可以買著橄欖,滿足了兩口饞嘴的兒童。未幾三妹出世,二妹被婦女嬰孩周旋,她們搭個灶檯燒菜飯,眼望著她母揹帶領著別人的蘇蝦背上背落,綁束個髮髺,如一屋村的婦人。這等形象與觀念,並非在框定限制婦女,而是她們沒能擁有自己,「自我」是奢華的,母親可沒有這樣的餘裕。
孩提時代,五六歲,二妹被攜從慈雲山步進了十字架建築,望著仰天的拱頂,她睜大了一雙單眼皮。她母受其他女人遊說,二妹又受她母遊說,人云亦云向如小鳥的細丫頭說道,「好快呀妹頭,你打側側頭,神父會用手指沾一沾聖水,拍拍你額頭就掂」。她側側頭,神父用手指沾一沾聖水後拍一拍額頭,孩子髮絲富有彈力油光,聖水如水過鴨背,旋即禮成。
二妹被她母領去信教,有了信仰,聖名安成了羅莎。羅莎是玫瑰的意思,優雅、經典、高貴、不落俗套。可生自六十年代的孩子,一根香蕉也須與兄妹分甘同味,目還不識丁就擔著板凳燒飯,開罐罐頭菠蘿就拌得著米飯,怎高攀玫瑰這冷艷的觀念和祝福。她父陳波為她算過命,說她一世勞碌,至死方休,不過會有瓦遮頭,會有冷氣吹。羅莎心想,這算不算得上是,優雅、經典、高貴,如我聖名所旨。
羅莎洗濕咗個頭,神聖的事情好像注定要發生。原來她母及一眾母親帶孩子領洗的原意是,有奶粉派,有乾糧可以分。
所以信仰的濫觴是,對信仰的理解是,一些個人救贖,包括這些攢下來的奶粉,這些微渺、難捨、好以果腹的奶末。神聖的是,有了聖名就有奶粉有餅乾,一群婆仔圍攏,竊竊私語或喧之於巷弄。美國人的奶粉總要有人接受,為何那不可以是自己。
二戰之後這座沉香港口增了兩百萬人,美國為遏止饑腸轆轆的苦難之民投共,向各國以糧食換和平,運來大國過剩的奶品麵粉。由於不信任在地政府,他們滲入教會派發糧食,自五十年代,福音單張與佈道隨奶粉、奶酪、餅乾流竄於百戶燈火,有種公民社會的幻象。因為牛奶餅乾,教會多了一群信徒。
羅莎和她大哥生於大嶼山,而大嶼山大水坑的聖母神樂院於一九五年年獲姊妹會受贈了第一頭乳牛,從自生產牛奶自給自足,甚至逐漸供養了全港許多的孩子。神樂院牛奶即是香港十字牌牛奶的雛型。如今神樂院只留下牛棚的遺跡。
羅莎記不起自己有沒有受十字牌牛奶蒙養過,但唯獨那個「側側頭,神父用手指沾一沾聖水後拍一拍額頭」時側視之十字(側視時十字架它是個交叉;交叉的符號是不是等於錯誤),畫面歷久常新。不為虔誠,而屬救贖的初次體驗。往昔的牛奶所蘊含的救贖,雪中送炭般的,沙漠中的甘泉,立竿會見影,幾近如宗教本身。
天遺絕人之路時,流動、純潔、清白的牛奶流過你的肉身,滲溢過你腦海裡每顆細胞的靈籽,可是否種信仰。祈禱的內容,雙手合十時,你眼簾的光暈顯現的所謂何物。
羅莎她父主外,在工人之中奔波,下了班也要把自己交給命運,將自己的生活放在賭盤押上賭注,她父神佛統統不信,只信自己,如同相信手上副牌會生性。羅莎她母帶著孩子,始於物質信奉非物質,日子不易過,心裡有個寄託,幾顆黃口得以填充,心神都有個地方停泊。
這株勞碌的玫瑰,被大哥照顧也反過來照顧三妹,三個人呃呃氹氹又渡了童年。跌跌盪盪之中,她穿過塑膠花,曾把百貨公司每一個部門都做過了一遍,撞過車發生過意外,她父她母病過,曾經不眠不休在醫院之間往返。青春年間,不再需要奶粉,因為香港已經自力更新,那是多勞多得的年代,信仰不再是虛無飄渺的概念,人心開始附麗於別的地方。當羅莎要攬住一頭家來養,沒有無堅不催的覺悟,便於生活的眉節上周旋,她並沒有想到要祈禱,而禱言也沒有為她打開一扇窗。
羅莎笑說自己不虔誠,領洗之後不進教會,結婚時也不入教堂。沒有宗教所染向的婚紗禮服,結婚的紅裙褂都是二妹自己親手縫造。誠忠如初的時候是羅莎,像她父一樣依仗自己的時候,她由始至終是二妹。
在印象裡,二妹從不好牛奶。甚至她女兒也從嬰兒就不嗜奶水,但二妹的孩子唯獨會嚷要十字牌牛奶。在物質泛濫的新世代,不知道二妹之女,會不會得悉,該瓶牛奶的初衷可是施捨、拯救難者的甘泉。皎潔、無痕、濃稠的一泓牛奶,流湍的是艱難的人往上游的機動力、生命所能信奉的事情。流動的是宗教麼,若果信仰可以更迭、變幻,那能待至海枯石爛而忠貞不渝的,可又是甚麼。
沒有從天而降的牛奶,也許沒有無原無故的敬仰。
宗教僅限於個人救贖的層面,是這樣的嗎。一如那捏奶粉。沖泡開便成濟世的流體。演變至今,活在物質後的世紀,又懷著怎樣的信仰。你相信怎樣的價值,之中的淵源,或深淵。當時只少你還可以抓緊那抓不緊的。現在甚麼都再也捉不住。
不變的是每個人思臆中大抵仍然有道十字。就僅此十字,依然執著相依。
集體的信仰呢。是不是不再能言喻的,那似有還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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