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來會不會不會來」

 


我回眸時看見汽車兩盞前燈前的銀針,我下意識以為下雪了,才想起來香港沒有雪,白天的潛意識浮現,不知道遊盪到地圖的哪裡。想起我父親說,他每天從元朗開著巴士,有時候一回過神來,已經到了灣仔,同樣也是,意識在auto-pilot。只因心神沒有合一。

他趁著我的工時,煮了一鍋冬瓜茶。冬瓜夏秋豐收,之所以叫作冬瓜,因為可以熬得過隆冬,改名字真逗,你以為它是以當造的季節定義,原來它是以可以抵抗、違反的時節命名。你反抗得了甚麼,你便是甚麼。所以香港為甚麼是香港。話說遠了,但總而言之是,他抱了一圈冬瓜回家,除皮,熬煮冬瓜茶,下海量的糖,把它熬煮幾小時燒稠,萃取當中的晶結的瓜湯液,再放水放回去,泡開來解渴。整個冬瓜咁大,一杯冬瓜茶豆潤咁細,我如此嘖嘖稱奇。多出來的,是時間和能耐。那冬瓜茶我喝下去,帶點瓜末,有些回甘,如此解渴生津。像是重燃了一些甚麼。有夜從上水,坐隆隆的火車,轉折到天后,摟緊,耳語,再徘徊至元朗。這麼迂迴曲折的路線,為了讓我養神。我如此無話可說。他也是如此,無話可說。

一連串的、持續的、不帶質疑的犠牲。這又讓我想起我母親,儘管如此怕狗,讓是讓我下了養狗的決定。儘管三番四次地被牠嚇壞,高血壓壓到自己暈了過去,她終究盡了自己的能力去接受、愛護我們家的犬兒。我們初次去領養中心與牠見面時,她還服了鎮靜藥,故意讓自己不展露懼怕的神態。鎮靜藥明明是不能自己的時候該服的。而前天她又昏了過去,活躍的牠沒有止息,最終又被制服了下來,而我會一直想,一個生命嚇怕了另一個生命,那是怎樣的一回事。

一個生命懼畏另一個生命。一個生命被另一個生命震懾。甚至留下後遺的,創傷。哪怕是短暫的、終生的,那又該誰來負責。遠離,或者,不離不棄。鑽探下去,皆是委屈、扭曲、彎折。且又名犧牲。寬容。慈愛。

工作的時候遇到一位三歲的孩子,他滿嘴知識,所有對生活的感知都傾囊而出,把昨天去麥當勞吃過的玉米,所有太陽系行星的特性也要告訴我們。他給我展示他很空盪的背包,這麼大的背包裡面,放著他跟父親捏的太陽系中的八大行星,每顆行星像姆指頭般大,水藍粉綠,有些像沒有捏過的乾硬醉片,但他堅持介紹著每一位,我們就信了。這麼大的背包,裡面背著這麼幽微的行星,而宇宙本身,如此無垠、偌大。這模糊了我對大小的基礎認知。

而我家三歲的孩子現在每天都要趕跑去坐校巴上學,開始了冗長的教育之路,以往剛上車的時候還會嚶嚶哭泣,還弄扔了公仔,現在不會了,學會了獨立。三歲的孩子也要忙著學會獨立,她好些地方卻怎麼學也學不會。因為不到你來學,你就永遠學不會。

還有更學不會的是,如果生活沒有公眾面向,你只是時刻向自己問責。有時候我在想,我所最嫌棄的,在某程度來說,已經是最好的了。我是說,所謂,當下的自己,所謂,皮肉神經最茂盛的時間。時值現在。

如果這樣想的話,未來會不會不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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