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Last of Us:荒原裏惟有獨木橋》(攝影/陳朗熹)

photography: chan long hei


《The Last of Us:荒原裏惟有獨木橋》
攝影/陳朗熹
 

一、小滿、如有雷同
天降暴雨未停,水落至新聞都重放了幾遍,電視裏的主播不痛不癢不除不疾唸唸有辭,有個國家的法律可以像雨水般空降,爪子在光天化日下張羅,如重膝壓在我城頸項,如此自然,這麼正常。一桶桶預言水傾倒下來,還沒當頭棒喝的人現在甦醒為時還晚不晚。
 
該當一早覺醒。
 
有人思臆,這場雨自一九九七年六月三十日便開始滂沱而下,緊接著主權移交。山雨欲來,雷電交加,猶如要清場洗冤。
 
如有雷同。
 
二十三年以後,天降暴雨的氣象實屬巧合麼,有何相干,又豈能無干?天氣是否彰顯天意,有助伸張正義?初夏天、梅雨季本就多雨,好像有怪莫怪,只是一廂情願把悲痛投映,奢望一道出口。氣象運轉,力未必從心,人無能為力,往往盤據於界乎命定和不認命之間,沈寂悲慟、撼動、轟動。無力,甚至一動不動。
 
如有雷同,是因為人與歷史重蹈覆徹。我們在狹道中,只能勉強以雨解釋世道,詮釋生命;因為雨之公正,從不偏倚,不遷就任何權勢。雨匯聚成淙淙之流,人無法重踏同一道河流。
可要是再來到同一條河流面前,已經再不會是同一群人。
 
法律更替時值節氣小滿。小滿指夏熟作物將開始灌漿漸豐滿成形;卻未夠成熟,故稱小滿,而大滿尚至。前人說革命總是秋天產物,可是現在革命已時時在發生,或小或大,包括哪個家庭、課室、或無數個十字路口。悲劇再也沒有時限和極限。香港的沙漏本來要倒數五十年,可已經再無這支歌仔唱,現在只有那首國歌可以哼。至於那不被認受卻響徹縈繞的anthem呢,雖與有榮焉,卻甚至不能低吟。
 
一九九七年那個典禮,傾盤大雨下,觀禮、直視歷史的人撐起了傘陣,多少人無眠而輾來輾去。我僅兩歲,牙牙學著母語唸著廣東話,不知生得逢不逢時。然而二十幾個年頭過去,衝破了街道舉起了另一種的傘陣,捍衛我地,鏗鏘有聲,縱使高低跌宕。雷聲低嗚,像地鐵來臨時。腦海深處啪一聲,我以為自己在金鐘站。我記不起來有登上過這列車,可是也再不願意,或不能離開。漫天黑雨,降雨有等級,時勢也有。
 
天花會滴水,窗會滲透,捎來小砵盛水接雨又取一瓢飲安好麼,除了天跌落嚟要當被冚,儘管一地浸。
 
二、風笛聲既遠又近
以前在蘇格蘭,常在樓梯轉角會聽見風笛在奏,哀樂合輯會在廉價的紀念品店羅列,與奶油酥餅和格子毛呢並排,風笛流麗於日常,見慣不怪。隔幾重洋,香港在九七年奏過《Immortal Memory》,我沒能親耳見證,只聽聞過。最近一次聽笛,則在金鐘太古廣場外,金鐘道敞開了花道,柏油路上都是百合,染白了六月的馬路大街。有烈士飛了起來,我們沒能來得及拉開氣墊,風笛追思之音既遠又近,且夾雜著號角聲。
 
自六月起,好多人飛,週年已屆,仍然同在的我們有否歇歇腳。
 
彷如隔世。陳氏台灣弒案,我們追悼一個人的生命。連鎖效應下,蝴蝶拍一拍翼便揚起了香港反極權、捍衛、重新想像及定義公義的一場抗爭、革命。從此我們追悼愈來愈多的生命,包括無名、不明之命。一年走來,黑色汗衫可以賣斷貨,鮮花可以沽清,成千上萬張便利貼被掃蕩,九千人被捕連同九千個家庭同在嚎哭,當權者的膝蓋壓斷過多少人的理智線或神經,以及脈搏。本土和國際陣線平行起步,攬炒陣營沿用口號「If we burn, you burn with us」,可曾在蘇格蘭生活的我,不禁會聯想到蘇格蘭蓋爾語裏的「burn」,它不指燃燒,而是清澈的河流,或泛指清水泉湧。我們口中的同歸於盡,至焚燼方休的決志,同樣也是涓涓之流,生生不息之意。水火二元對恃又融和,曾經的殖民史在夾縫之間lost in translation。
 
「汝勿恐懼,但凡流放的,必在遠處結束,在廣闊的原野上,有重返的家園。」,鍾玲玲如是書。
 
地動山搖,人開始收拾包袱,或不得不飄洋過海,有些人在別國的議會上身穿西裝襯衫極力演說;或有些人哽咽著重頭來學一種漢字,在早餐店裏用盡全力拼湊出新的生活。移民命題重灸,一疊棗紅色的英屬護照如山楂餅,吮著彷如有種幻象,讓未來的日子有點出路而不至無望艱苦。香港人流亡,一步一腳印,然而又重遇。
 
既然有彼岸,代表仍然有此處,將有重返的家園。
 
三、光復自己的心
數百日以來,我們日光日白時在街上發夢,演變至一身漆黑與眾同行,彷如能天衣無縫地滑入黑暗而無礙。夜裏,要麼無眠,要麼無夢,要麼是夢醒後餘下心悸。香港有成百萬人罹患創傷,也是粗略屈指之算;而同坐一艘船,我們可是光榮地同途同病同歸。抗爭發生於大街和私人的心,在記憶與遺忘之間搖晃,政治在生活和身體裏彰顯,不曾二分。
 
去年年末他逝世。出門後便一去不返,在停車處某地安眠。事後人們前去悼念,他母借他父之手、之字,端莊地在兒子去世的地方寫:流芳百世。自始我時時在想,我也要留住道命,再不情願也要嘗試著流芳百世。我環顧四周,看著那些不再有隔閡的陌生人,不禁想,可以一起痛苦著,如此痛苦著,或者是種莊嚴的幸福。痛苦往往包裹重要的愛如糖衣。無可否認,我們正在見證著,我們所喜歡和愛的一片香港分段瓦解,淪陷,搖曳過划過無以復加的時代感。多少人或曾歇斯底里,或靜謐禱告,然而這不認命、篤定的八個字,又是否雕刻著香港命運中的八字。
 
周而復始,在摒棄和堅持中周旋。一萬發催淚彈氤氳之後,我們曾各自在街角凝視著熒幕中的最重要的合照,充斥著某種末日感,以為自己是手執相框項鏈的戰兵。平安後重遇,在街角或相擁或親吻,雨水夾混汗水,嘴唇會彌留催淚煙的成分,刺痛直至翌日。而你點火,總是一手滑著小滾輪,一手擋風護火。這些畫面既龐大又幽微。乾柴烈火,之於各種意義上,能看著自己所愛殞落、重光,能見證這一頁也算是深邃。這種絕處重生,遠比愛與執迷複雜。反抗時,幾近要失去生命時,終將感受到生命本身。
 
因為人,我們才能堅持下去。
 
抗爭緊扣,並與人的身心血脈相連。大是大非始終之於私人感情,愛一座城市,跟愛一個人是否來自於相同的本源。都是掙扎求存。那就不如一起拉緊身邊的人,包括最親近的自己,這個更親密的震央。
 
四、荒原裏惟有獨木橋
這座城市的巷弄轉角,在滿盤狼藉之後,總是人去樓空、凋零、荒涼。現在在大街上看見的,在政權底下,各種捉襟見肘、不合適、錯配的油漆蓋過了塗鴉,也往往只是孜孜不倦而徒勞的粉飾太平。
 
我們所回不去的「正常生活」,反過來看,都是待被號召的、蠢蠢欲動、一呼百應的力量。正正因為我們無以名狀、無處不在、心無旁騖、更再無身後身,所以我們才擁有各自各的方式,正在走向同一個地方。
 
就當是玩伴,我們來建新的樂園。
 
我們從來孑然一身,卻再也不是自己一人。最孤獨的時候,有最多人在身邊,立足於alone together的狀態。我們雖然看似微小且虛無飄渺,如五月木棉絮;可是也綑綁著最不可或缺之物,飄載四方,既輕於鴻毛又重於泰山。人如籽,落地只要巧合有點水有點力便會生根,沒有所謂苟不苟活。
 
舉步維艱,躡手躡腳攀到獨木橋上,愈窄的路,愈會遇見人。極權的陰霾或從未離開,日光之中無新事,我只希望跟大家一起坐穩。和你同在,我很愉快。在莫大的世界裏,我只想要這個在地圖上連一點也不如的地方。

世界偌大,無垠無際,鋪天蓋地,變幻無常;時日風起雲湧,回過神來新聞已經太舊,在無赦的威權下,有顆丹心的人總太年輕。一起流芳百世好嗎,一起雕刻歷史。老掉了牙,大城小事卻家傳互曉──只有愛和感情,白頭如新,誠衷如初。我未必認識或認得你,但我有你就好了。無人如你。謝謝你,每一個爬過山、素未謀面、或緣慳一面的你。謝謝你走進了我的生命,反之亦然。從今以後。

五、同舟
傷痛融化了我們,治療的過程冗長,無數個人,日月星辰。彷彿絕處而生,否極泰來,有多大的痛苦才有多慈愛,才有多捨得,才有多不捨。所有「為何不是我」的歉疚與恐懼都源於愛本身;這需要付托無比的勇氣、篤定、直面。愛需要獨一無二。

「世界之大,充滿我不要的物事,而我充滿你」,游靜默許。合二為一,只要我與你同在,便有建構生活與生命跡象的餘力。「我的痛楚就是上帝嗎?」,奧爾嘉朵卡萩拷問。一旦有救贖的瞬間。成為他者的天使。若無法言喻牽絆。
 
櫛風淋雨。你凝視那片海洋,想像在他們登舟之際,懷有希望與絕望之際。我們仍然有雙手,仍有柔佛的指頭,惟能緩緩梳理充滿海鹽的髮絲,這糾結的一切。

通情達理,網開一面。

我城加速。那艘離岸的船曾經急促。藥丸與你都使我心跳明快,無可非議,既然怦然依然。人已四散如零星,黑暗中已認不得歸去的路;我與你磨擦使光熱一些,照亮了路。見步行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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