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它們是碎片,請確保每一片都鋒利」〉


〈「如果它們是碎片,請確保每一片都鋒利」〉

 

零:蜉蝣也知更

沒有人可以使我不做一些事(亦即是,去做一些事)(但你可以收起我把刀);除了我自己。但你可以讓我,不做任何事。或者,做任何的事。「為咗你,我做咩都可以。」我想在每一個你,親近的你,在耳畔細語。而,我只是把四年前的,更有心得地,再寫一次。眾人已經不一樣,除了我以外。除了我個腦以外。實情上我個腦也不一樣,因為更沉。已經更沉。目前我浮上水面來,鼻孔卒之在海面之上,指尖在求救,或者抽搐、停擺、或者搖晃。Z漫不經心說著,人在大海之所以沉沒,是因為下半身的重量。肺部有空氣,像個體內的汽球,理應最輕。如果下半身重,那麼我要令我下半生更重。我把僅有的一股氣量,都交付心肺,所以能寫。能聽。能寫。所以能聽進去。所以也能反芻出來。像成鳥,餵育雛鳥。往前我工作的地方樓下有塊空地,有日見聞一雙黑領椋鳥孕育出了三隻雛鳥,牠們還不會飛,處於「a state of fledging」,羽翼漸豐的狀態;我對牠們招了招手,送了送愛,不明所以的愛。牠們仍然不成熟,只是剛開始,缺乏生命經驗。因此必須小心翼翼。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小的心,循序的翼。因此我聽,我寫。我再聽。我再寫。我再寫。

 

啪粒藥出來的時候,它在錫紙封口,破繭而出。像新生的卵生動物。第一次是震撼,第N次是尋常。與此同時,它震撼如初,無論第幾次復發,也是震撼,恍如初戀。我上一秒看煙灰缸是一枝已被抽到煙頭邊陲盡頭的煙,下一秒的一根已經完整,並且在燒;就像我父親由元朗開始開車,下一秒已經發現自己到了灣仔,因為習慣,因為熟絡得無神,因為人心與肌理的auto-pilot。代表你心思在遠方;如果你覺察。那款心思如斯芳醇,一直在遠方。似放紙鳶,你把手一拉一軼一抽一送,把在另一端的紙鳶,流放至遠,直至零落、分離、縮微、收尾。

 

Ephemera:「生命極短促的人(或物);【昆蟲】蜉蝣」。Primo Levi在《A Tranquil Star》開首道,「恆久」,「短暫」,「冰冷如雪」、「火光灼熱」都是一種無可比擬的概念而已,是因為語言與人所知所感的侷限,才會出現一切為激活、卻又拘束想像的形容詞藻。蜉蝣與朝生暮死同義,但牠著實長壽,生存期能長達一年;牠知更。所有的生物都自知自己的時辰,唯獨我;但我向自己道明來意,就是,not now,not today。「I can't see myself at 40, to be honest. Surprised I made it to 30.」電影《Aftersun》中,其父親如是說。蜉蝣牠棲止,知生知世、知更,即便短促、霎眼;這讓我想起我們在北角遇上的那隻頻死的白胸文鳥,我們稱之「扎扎」,意指牠在最後的時光,牠掙扎求存,也是祝願,希望牠在更好的地方,在後岸能跳跳扎扎。我們見證了牠最後的昏眩,最後的vertigo,最後一舞。而我歷此,亦為「扎扎」。陪葬的是周遭的野花,我採了。扎扎的生命已在遠方,而我的生活在腳下。火車不在地底,而是在我心裡。轟隆(會否)成為絕響。

 

對於要堅強,我還是太脆弱;而對於要脆弱,我還是太堅強。「我們順遂時相愛,困難時承擔。」

 

讓我們一起來創造新的回憶。

 

一:鹹淡水交界

Κοίτα! κύματα(Koíta! kýmata)(看!海浪)——不知道以前是如何與安娜聊起海浪的,她教了我這句唸起來很像日語的希臘語,發音大概是「Ki-ta! Ki-ma-ta」。可能是她指住海浪,叫我張望,叫我看。我查了一下「kita kimata」的日語,到底有沒有意思,僅作為雙語者,我不諳日語,但機器告訴我,日語之中「来た 機また」是「是時候了」。原來差之毫釐。甚麼已經,lost in translation。

 

我們從雅典坐上三四小時的渡輪,往一個小島Sifnos走,住上她們家的藍色房子。在島上的生活就是,甚麼都不用做成,每天只是醒來,然後思想去哪個海邊。在海邊也是甚麼也不做。甚麼都不做,對當時的我來講很困難(畢竟最親的朋友說,我的spirit animal是一隻忙碌的麻雀),我花了好幾天去學習,學習甚麼都不做。過幾天她帶了我去一個叫Kastro的教堂及地方,領上我去最近的大石邊陲游泳。教堂非常窄小,一道窄門之中只容得下兩個人,裡面的聖壇上有塊紅布在聖像的後方,右側有隻小窗,小窗外面是地中海的大海的一隅,把不能被限制的大海框了起來,好像那座教堂本身,就是一部被放大的大片幅照相機。

 

游泳時我水性不好,一直被大石刮破了皮膚,敞開一道一道血口。後來我知道了,原來浪來的時候,千萬不能抱緊任何大石,愈抓得緊,你傷得愈重,愈深,因為浪會把你推至大石,再連同你的皮膚往外拉扯。即便海只很溫和地在搖曳。而如果你有傷害,不要害怕海水讓傷口刺痛,反而要再跳躍進去,因為海水有助傷口癒口。好像天下間的事情一般,同出一轍。(你知道碰著蕁麻草會讓人過敏,但蕁麻本身,就是一種治療過敏的草本植物。)我們又去了另一個海邊的Taverna,叫上了些橄欖油漬八爪魚,一些油漬的小魚跟燉煮的豆類、紫洋蔥和茄子,來了兩杯酒。後來豎立姆指,坐上了陌生人的車回家,車裡頭有隻白狗,白狗的毛髮太長,被風吹得,我看不到牠的雙眼。但我知道牠在笑。安娜笑,開懷笑。我一遍又一遍地愛上安娜,一顰一笑,日復日,年復年。明明變幻是永恆,但我覺得,在「愛她」這方面,我不會變。

 

再見安娜的時候,我去了希臘的北部山區城市Ioannina看她。因為住房短缺,我們住在一家地面店舖裡面(是的,店舖。店面業主把它出租來讓人住)。住在一家店裡面,也就是她當時的家,我們在裡面做飯、聊天,喝酒、抽煙、睡覺;不久之後我就感冒了,非常嚴重的重感冒。於是(「於是」是不恰當的連帶關係,但的確如此)我們轉身到附近的酒吧喝希臘很有名的、以八角釀製的烈酒Ouzo,我以為能夠治感冒。但我的感冒重到,我以為要死在店面裡頭。我用最後的力氣,查了所有病癥的希臘語,在還沒能夠看醫生之前,安娜給我買了各種味道的Haribo德國軟糖,希望讓我好起來。我至今仍然被這種文化差異所詫異。我勉強地吃了下去,但心很軟了,如軟糖般柔韌,而且帶嚼勁。渾口都是砂糖。我也笑了。

 

我只淺嚐那八角釀的酒。想起,我爺在20年前長辭。窗台開始掛著一面八角的八卦鏡;是「驅除」的意思。我後知後覺。

 

時值十月。在安娜生日當日,我們天濛光的時候出發,要趕上早上六七點的巴士,往Plaka古橋的郊區進發。我們沿大石澗邊爬山,登上最近的修道院,它如此開放,我們走了進去石建構的廚房,為自己做了地中海式的銅壺咖啡,我加了糖。我平常不加糖的。安娜綁起了短馬尾,她的金髮在當日的日光之中,很亮,如金絲;而一尾一尾的燕子在頭頂上方,在山巒之間飛掠,掠掠如時間。不,不如時間。而該當是時間本身。燕子飛掠,一尾又一尾。牠們是時間。當時的她,來了世界上23個週年。

 

眨眼就六年。鏡頭回來今時今日香港。有日紅色暴雨,我在不熟悉的地方,沒帶雨傘;在陌生的地方,淋得渾身濕透,頭髮像洗澡之後還沒瀝乾,很狼狽地上了車,坐上搖搖晃晃的地鐵。我想起了另一場雨,這等回憶如雨,我在不知不覺間,以為自己能夠抵抗的時候,回過頭來已經渾身濕漉。我倆在一個巴士總站,刮起了一陣怪風,然後就是滂沱的雨,風把小雨傘打翻,在坐上我的268D回程之前,我的《明媚如是》一書書側都皺了起來,成了一股紙上的波浪,我握著他當天給我的USB,USB當中的檔案是首呼應我畫的畫的一場長途的引擎之歌。我坐在巴士的最前方,隨即在左側的車頭位,撿到一顆別人遺下的百香果。那是一道很奇妙的記憶。深褐紫色的百香果,好像在跟我說,百香的味道,好像確實在心頭。百香果又名熱情果,花朵盛放時如時計。在這面抽象的時鐘上,我遲到了。只因我沒有及時守護熱情本身。

 

日前趁有精神,看了一部取景自函館的電影《函館的夜空最深藍》(And Your Bird Can Sing)。看到了那些街角、大橋、碼頭、海岸、酒吧、建築物,害我我不知如何是好,幸好取景的時分是夏日,而非隆冬。映畫中三人行的愛情,三人的顰笑,酣睡、酩酊大醉、律動、如空氣般充盈畫面,像平原上的熱汽球。看畢我腦袋極為亢奮,是史無前例的亢奮,似是自己佇立在繁忙時間的東區走廊中心,一動不動。亢奮了兩天,一秒不眠,覺得自己有千萬種語言,已經湧至嘴唇邊。我想奔波。我想衝口而出。(發洩的窗口,這可是一只蚊,一個人,一句話。衝口而出的話。冷得直顫。而火車又在我心裡。風馳電掣、汽笛長鳴——)

 

「亢奮或許是抗抑鬱藥的副作用。」專業的那位她說。坦白說,我也是專業的,我對自己身體心靈施過的手段,乃導致病的生長蔓延,都有付出;我在玩弄或被病癥玩弄的經驗中,一直反覆地,持久地,如此專業。但在「更專業」的治療者的面前,我只是或只能,唯唯諾諾。(我的所有行為,始於我知道,或者不。在於我愛,或者不。心錨。桎梏。黑夜來臨。保重精神。)生命有時真的是,癡撚線。(如果珍惜生命的話。)

 

電影《函》裡,石橋靜河在karaoke房唱了一首杏里的《オリビアを聴きながら》,我查了一下中文歌詞——「一個人聽著自己喜歡的歌曲/因為Olivia的歌聲能安慰落寞的心/茉莉花茶是安眠藥/希望以自己的方式過完一天的夜晚/剛認識你的時候/從來沒想過有這麼一天/Making good things better/不往事只會隨時光流逝/而累積疲憊至極的你愛的只是我的幻影/睡不著的夜晚我試著數天上的星星/如果閃亮的流星浮現了你的臉/我還是忘不了生日時你送我的嘉德麗雅蘭/但是這一切都已經結束了/深夜的電話是你打來的吧/我無話想對你說」。

 

「我沒有話想對你說。」石橋靜河在夜店的舞姿,黑夜中的光影映在她臉上,她身穿很平凡的衣裳,或者脫褪去的過程,足以使我窒息。電影或人,使我無比、非凡亢奮。我亢奮至窒息,瞪大了眼。石橋靜河說,「太好了,你明白我在做甚麼。」我不知道自己原來,能不能,承受這份有關「函館」的失去。我本以為沒有驟降這回事。原來有。驟然,就是急轉直下。之於股票,或者之於遇上氣流的飛機。

 

及後,K又陪我去覆診。「亢奮或許是抗抑鬱藥的副作用。」原來一切的一切,都是在病癥和副作用的雙循環線,如同昔日在Glasgow坐的地鐵。有次我跟愛爾蘭女孩H坐地鐵,隔壁的太太問,甚麼甚麼站,該坐哪個方向的列車?H笑了笑,說「這是循環線。不會坐錯的,坐哪個方向,都能抵達同一個地方。」像是一個停擺的時鐘,每日也總會對上兩次。好勵志。

 

鹹淡水交界——就是海水、雨水、淚水——這些自然的川流涓涓的交匯迴旋處。我想起,K叫我,「青川」。就是靛青的河川的意思。沒有別的深層次的意味,只為了美麗的緣故。在加重藥之前,都是淚。加重了劑量之後,就無淚了。好像另一陣怪風,止住了自己體內那最微小的海洋。我執起紙巾拭淚,然後每次看到那片紙巾,就發現自己的眼距的長度。好像比甚麼都要相隔得遠,原來我雙眼分得咁開。自己卻睇唔開。這個月冗長,在反反覆覆之間,好像渡過了半生。我的疾病基本上、理論上不會傳染的;只少在短時間之內的接觸不會。我怕傳染呀。因此我收起自己。某天開始我在鏡子面前就發現,我好像一隻青蛙喔。因為病的原故,我一直拷問我自己,我到底是人類嗎?晚間,夜裡,家周遭的牛蛙在發聲。我以為在叫我。如果我不是青蛙,那就脫胎換骨。

 

脫胎換骨,是怎麼樣的一回事。那就是——吃不下,睡不著,醒不來,覺得自己值不得,昏不過去,清醒不起來,死不去。然後還是活著。繼而賣盡了力,告訴自己,你活著。精神上掌摑自己兩巴。醒醒呀。我活著,該當活著。

 

內心在打仗,槍林彈雨。我無法呼吸。因為打仗時,你不會想到呼吸。直至到你不能呼吸,你才會想起呼吸可貴。時間線性向前,如回廠的列車,困頓的是我自己。雨後黃昏,我又在巴士上,968送我返歸;月在坐升降機,按鈕,降落;我思想,那是告別的好時機。「不要做那些返唔到轉頭的事。」醫生說。我內心想告知她,醫生,不僅你所指向、或不道明意義的那樁不受我控制、不到我話事、而且我不自覺朝思暮想又接踵而來的念頭和事情返唔到轉頭。

 

其實所有的事情,都返唔到轉頭。

 

二:擠擁的酒吧

它發動的時間無頭無尾,無始無終;我在爆發與綿延的時間中不得要領,不明不白。

 

佢(或者是,書面語的ta;廣東話的「佢」真好,不帶性別)告訴我佢是Nicholas,在我耳畔低迴,佢沒有性別,只是我腦海中的一把聲音。佢偶爾會出現,不像往年前的馴良或溫柔,不再說些討好我的說話;反而佢會說一些「you do a lot of things in failure, and this time, if you do it, you have to succeed」,或者是「下世先啦」等話。腦海裡有所私人電影院。嚴重的時候全天候放電影,看到自己在浴血,手腕張開;在不同的高處墜落。自己墜落的爆裂時刻。遑論神智是否清醒。我的橄欖眼睛瞪得好大,應該吧,我從來沒有看過自己發作的時候,都是別人看見的。肉眼一動不動,而你在內戰,你無時無刻都要打破那些叫你去死的掙扎。買票吧。來進場。對號入座。看自己的映前廣告。看自己的電影。

 

又咁講吧。若果。若果他們在康樂廣場離開我,我想我會花盡自己最後的力量,只少走到一個沒有名字的街道的邊陲。我會用最後的力氣去己連拿利。好多陌生人在監視我。儘管我花盡了力氣,告訴自己,他們只不過也是陌生人,他們沒有理由會跟蹤你。但他們的確在跟蹤我。我聽見音樂,聽見雨聲,它們本身令我都覺得,正在一針一滴,或乾涸,或潮濕,地,傷害我,襲擊我。因為它讓我我感覺到舒服。而我不能讓自己舒服。不能進食,因為營養使我成長;「而我,憑甚麼成長。」每五分鐘就想告別世界一次,有時五分鐘兩次。三次。愈感受到幸福,愈覺得自己不配。「我喎,何德可能。」有種痛叫幻痛,有人刺我,在我腹腔中心。我卻四肢不動,是不能動彈。她們見到我發作,然後哭泣。我無法直視她們,但我眼角見到她們在拭淚。在香港,在雅典,在柏林。我會不會是最後一次,看到中環。在中環踱步。(原來不是。)不能被人包圍,不能有聲音,不能有光。連在漆黑之中,開著的冷氣機那一點的光,我都受不了。因為幻覺。因為思覺極度過敏。因為不能盡錄的一切,會在同一刻來襲,二十個病癥一次過來臨。我投降,我屈服,我又企返起身,我又跪下;似是把已透支的銀行戶口,一再overdraft。(我想起《甜蜜蜜》中,張曼玉穿著麥當勞制服,在看櫃員機的戶口餘額。)就是透支再透支,可謂走投無路。

 

「練習在大街上跑步。」他沒有跑,只是緩緩地坐巴士。我坐巴士的時候,我看清風街天橋,我如此喜歡那條天橋。(不要去思考高處。不要思考墮落。)你們及時的出現已經是,最大的恩慈。「I’m not emotional, I’m in pain」。我感受到生存的痛苦,中途我所造成的大大小小的,節外生枝與洶湧的情感流動,那只是在痛苦之上,加多了一重,一重又一重,層層疊加,透明的千層,像「拿破侖」甜點的痛苦,the Mille-Feuille of Pain。我不感到不開心,亦非悲傷。是痛苦,是心碎。只是一輪一轉無以復加的自我談判,自己跟自己的,拉踞,拔河。只是自己給自己準備一面座檯國旗、一份聲名正本、一根鋼筆、此起彼落的閃光燈;然後給自己簽字、落實、生效、從今以後。

 

「How can someone live in this vessel. but I’m telling myself that I can dear. I can.」(你如何能讓一個人生活在這種軀殼當中。但我告訴自己,親愛的,我能夠。我能夠。)

 

那朝早,我心血來潮,由於除了發愣發怔,望住天花板,我沒有任何事情能夠做或者做得成,但我發現,我可以活動手指,於是我執起筆,寫下了那些「不希望看到我死去」的人。數數手指,有40人之多,還算不上那些不太稔熟但有所交流的朋友。我告訴安娜,淚流滿臉地告訴她,你看,安娜,我有40個人。她說,it’s going to be a very tight bar!聽畢我便灑淚如滂沱的雨,因為我一直在構想的,是自己的葬禮。我向她道謝,感謝她把事情概括成如此動容的畫面,that she puts it in a very beautiful way——那將會是一所非常擁擠的酒吧,也許會透不過氣的那種,空氣會凝住,而且每個人會過熱以為自己是不是感冒發燒的那種氛圍。就是那種酒吧,和那種黃昏將入暗的夏日的那種氣候。我們會乾杯,碰杯,會喝醉,我喝醉的第一部曲是渴睡,然後就是狂喜。你沒見過我狂喜吧?我會讓你看見,讓你見證。

 

不如一齊坐穩,我們一同步入良夜。

 

K牽著我手,我們走在百德新街,她讓我記住那刻的手感,她跟我買了夏天的水果,買了一磅紅毛丹,沒有任何味道,只是清甜。她剝了一顆大的給我吃,我吃了,當食藥咁食,當返工咁返。但原來好清香,很幽甜。K她牽著我的手,路過時代廣場的時候,說,「有些話不講出來會過期,有的人不見就沒有下一次。」原來明天,不是一件必然的事(tomorrow is not guaranteed)。她年前跟我說過另一句話,似是遲來或者過份早到的上聯——「以前覺得要堅強起來才能走上我想走的路。現在覺得,似乎是我在走的路讓我不得不堅強起來。」原來我(們)可能會沒有明天。所以有今天,難能可貴。

 

四月的時候,在灣仔遇到來自韓國的J。我有天在工作的地方樓下抽煙,正打算離開,一個亞洲女人以英語搭話,問我這邊能不能抽煙。原來她身處的新加坡好嚴謹,扔煙頭三次落去,就囹圄見。她說她來過香港三次,非常喜歡香港,我很疑惑地說了「really?」她第一次來香港是孩堤時代,只有幾歲,去過珍寶海鮮坊;最近也得悉它往後的沉沒。第二次是十幾歲的青少年時期,覺得香港真的個東西交融的殖民地,還記得走在中環街頭的一磚一瓦。第三次是目前這次出差,她目測40多歲之齡。她說三次來香港,三次的氣味都不一樣,「空氣的氣味,你曉得嗎?有些特質俱往矣。」往下的對話持續了一個半小時,「韓國花了四十年。好多血泊。你們也可以的。」我從原有的拒絕,到最後哭了一遍又一遍,哭到剝落了眼鏡,又戴了回去。跟她分手之前,我自我介紹。「我叫Clementine,中文名字發音是Hei Man。」「Don’t call yourself Clementine, it’s a really, sad name. You know the song right. ‘Oh my darling, oh my darling Clementine…’ Your name sounds like hope in Korean, ‘Hi Mang.’ You know what I’m going to call you Hope…」她在手機上設了我的名字叫「Hope」,說以後讓我去看她時,要睡上她的沙發。她一直嚷我跟她吃晚飯,說要請客,我說,下次,下次再見。「下次」對現在的我而言,是極之沉重的允諾。我只能說,如果我跟你說「下次」,代表我愛你,我珍惜你,和世界,和自己。是真的愛你。證明我因為你,我還想要有明天。

 

我當返工一樣,進食。服用並將不同口味的年輪蛋糕下嚥,好像吞掉了一種富有意象的種子,年輪蛋糕就是我的growth rings。每一個你,每一刻的嘗試,與我對話的實驗,都把我從很漫遠、紊亂、失序、無重、太虛、遼遙的地方,一次又一次,拉回重心,直至地面。P清晨問我,「你在自己的房間嗎?」,我回道,「我在李智良的《房間》。」他本是懂我之人,然後一下子,他更懂得了。是的,一直又一直,一次又一次,我都在自己的「房間」。原來六月的清晨,六點零五分,就有蟬鳴。酣睡的你,不會覺曉。抬頭有陽光,不是一絲一縷的,是包圍,是氤氳,是曝光。你活在自己的世界。(我當然不怪你。)因為我亦然。每個人亦然。我只是,困頓在自己的世界當中。曾經無計可施,曾經無繼可依。

 

T她在天后站撫了我臉一下,紅了眼,酸了鼻頭。她說,好老土,但我愛你的所有。我愛你的一切。當然我更愛你好的時候,但你不好的時候,我也愛你的所有。在她掉下目汁之前,我抱起了她。然後分別。她給我的一袋行裝裡,有一包海鹽口味的朱古力,我掰開來吃(進食只是維持生命指數)。維持生命指數的食物,好好吃。甜的東西要加點鹽巴來提味,像西瓜,多美妙;像愛太苦,便要落糖。你也要為自己的生命,提味,使它變得可口些、輕盈些、幻變些、無拘無束些。

 

那個晚上之後,我母收起了我所有的剪刀跟刀具;直到翌日我要切藥時,我才發現所有的刀具都不見了。再有天早上,我父親進來了我房間,我很呆滯不帶反應地向他說,爸,我房間有煙味,別進來了。他還是進來了,摟著坐著的我的肩膀,跟我說,萬大事有屋企人,有爸爸媽媽支持你;然後默默地走去給我開抽氣扇。愛有許多形狀。他們體現的只是千萬之中其二。是把刀刃鋒利收藏起來,是匿藏的形狀;也是扇葉旋轉、把空氣切碎的旋律和循環發動的生命力。你有無試過對住正在轉動的風扇自說自話?扇葉會把聲音的波動,輾碎、切割、使它不連貫。它不代表支離破碎。我反而想起N對我講的,「風生水起,才是我的最好朋友。」

 

氹氹轉,菊花園。童謠純真,卻又預言。就是氹氹、氹氹、轉。

 

我不同情自己受苦。(我的病不可憐。癥結、源起以及復發,只是一切的一切的交織之果。它開花結果罷了。你懂嗎?)但受苦使我同情更多的人。我較清醒的時刻會覺得,我好像,蒐集了所有人的失敗與光榮。破鏡重圓,如斯豐碩、實在、閃耀、多貌而圓渾。不知怎的,有光。

 

三:風在吹口哨

S一家人都不按門鈴的。他們一家人都是吹口哨的方式叫門,應門。即便她父親不會吹口哨,他也會把口哨的韻律用唱的,唱出來讓家人來開門。S是一位皮膚非常白皙,常掛住咧嘴笑容的女孩,她的生命與「賭博」本身,息息相關;她繪畫,她創作,她傾心、傾聽、陪伴等方面,都好有一手,似藥到病除的藥。她家人吹口哨來叫門的方式,讓我想起Y,Y的朋友曾經想要改變自己的聲線,但怕家人因此而不再認得她,因此她保留了自己獨特的一把聲,一把富有個性的聲線。如果我聲音、語調、口哨聲調變奏了,你還會否認得出是我。

 

「喂?」如果我回來時,我吹口哨,你會認得出是我嗎。我們又可否從頭來為一個人,來學習一種發音、發聲的方式,為你重頭來學,來練習習慣。又六月了。又是梅雨季,又是大雨時節。我有晚聽到呼嘯的風在吹口哨,我真的以為你在叫我。可能、應該、大抵,是種幻聽。我入自己個病數。(每次發作——芝麻開門。歡迎光臨。)「喂?」我試過因為想聽一個人把聲,撥了電話給他,聽了幾句「喂?」之後,掛掉了電話,繼而小鹿亂撞(中文裡的小鹿,亦即是英文裡的,在你肚子裡面的栩栩如生的蝴蝶)。我坦白講—— A drunk call would have justified it,我曾經向那個人表白,「為何那個人不可以是自己」,我拋下一種震撼彈,平常來說,足以纏擾一個人些微。不過他是一個份人好平穩的人,不會被影響到的,我心諗,咁唔得喎,至少要有「doki-doki」吧,至少要有心跳吧。

 

另一邊廂,我說「Recite after me」——「I don’t need these,我捨棄,而我能夠」。我會保護我自己。更甚或更現實的是,其實我並沒有。Placebo有首歌曲叫〈Protect Me From What I Want〉。(The bodies speak; intimacy speaks; the unspoken language speaks. The goodbye speaks too, in the loudest possible manner.)我好累了,我不願再主動追隨甚麼,我無法順遂地,追尋任何事情、感覺、感受。指尖常溫,如冷卻的水,不揮發,不沉澱;用力的時候好像沒有在使力。原來你的盡力,如此溫柔、婉約。The Smith首歌〈Please, Please, Please, Let Me Get What I Want〉,我成日坐巴士時聽,它與通宵巴士掛鉤,雙雙盤據。我重病時,想要的,往往對我的病,百害無一利。那麼,到底,我要不要滿足我自己呢。I’m shy; I have shied away from a lot of things and feelings…

 

可能只是種心癮。

 

在街上認識了印尼人伊,伊說自己是惡魔,兒時是怪物,他曾經偷竊,偷香料,偷種子,然後換來自己可以去租任天堂的機會。他本想償還,直到對方死去,他意識到,第一次意識到,自己想成為一個真誠的人。原來沒有機會可以償還,沒有redemption的機會。無論你多麼渴望彌補,多麼想贖罪。他想過向表哥下殺機,因為那位兄長每天敲門,「伊——給我做飯」,「伊——給我錢」。因為他想要他下煮,想要他的錢,因為他總被溺愛。自稱怪物的孩子,他想過了斷自己生命,因此孩堤時期,他總在爬樹,爬到最高處,然後習慣跳躍。

 

但,但。成為天使,是一個自主的選擇;而如今,他像他那位廚房中的大廚每天向他問好一樣,他向我問好,早安、午安、晚安。善良是種選擇。他說,印尼人,會把你的好,記一世。他身穿的,是他高中時給自己買的唯一一件二手汗衫,他說只是「幾毫子」,他二話不說就買回家,穿到現在。他的小名,叫「伊」。在他面前,我已經老去。(如同15歲半的Marguerite Duras。)他抽來自家鄉印尼的煙,嗅起來是香料的氣味,他說這種「working class cigarette」摻和了丁香(cloves),這種熱帶的氣味很吸引我。二十歲的他,第一根煙追溯至十歲,來了香港之後,也想要尋覓家鄉的煙味。他每天喝七到八杯咖啡,很驚人、可怖的量,我開玩笑說他血液裡都是黑咖啡,如果割腕的話,那就是一種另類的hand drip手沖咖啡,他笑了起來。至於我為甚麼會想到割腕這等事情,那就是我的事情了。我最後說,還是不要,我不要喝你的hand drip咖啡。我在拒絕的到底是甚麼,也大抵是我自己的事情了。(我拒絕這個比喻。拒絕這等想法。)

 

他愛了,墮落了,愛上了一個可人兒,日日都「doki-doki」(他能說半流利日語,他以之形容),是二十年頭以來首次,說很痛;他說是實際上的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後一次。他以一個很優雅的辭藻表達自己,他說是,limerence。Limerence的定義是難以言喻的純愛、迷戀或痴情。幾等癥狀,睡不著覺,人兒長駐、盤據腦海,直至到工作集中不下,出餐也可以會出錯。出餐時一種蘸醬可能換了另一款;一種配菜可能會變另一種。比他年幼幾歲的對方跟他說,與其給我你所有的愛和關注,不如留些給你自己。伊的眼睛深邃,自然鬈髮濃黑稠密,我倆的偶然與機緣,這份serendipitous的想像力,果然給我了充份的理由,往下活著。因為我欲知後事如何啊,我想看下回分解啊。我想讀他的下冊,我還有好奇心啊。在我眼前有著過於修長的睫毛的他,眨著眼。「噯我才二十歲,大好光陰在前方。」

 

伊還說雅加達在陸沉,因此國家打算把首都遷至努山塔拉。他說在雅加達,以前是建築物之地,如今是海洋。一個國家的首都可以北遷,海市蜃樓已在藍圖。陸沉也許不是新鮮事,但你要為之準備好。我將陸沉。那請你畫出遷移要塞與陣地的藍圖。

 

我買了一份越式法包給Y吃,我讓店員把麵包切開兩半,便利她吃。她吃得很香,臉上表情很甜,很滋味。然後她說,「我宜家食埋下半部啦。」Y,你曉得嗎,我也是,我也要來享用我的下半部曲。即便我眼神渙散,being oblivious,我解離。我想著,黃昏的陽光,就是告別的好時刻。但我在回程時故意換了個位置,坐在巴士的最前右方,因為我想親近你呀,我想在這個特別的日子,看看在銅鑼灣有無見到你的身影。儘管沒有人會知道、曉得、了解。

 

回到家裡,我家孩子離離很愛玩具槍,他會用槍指住我,開玩笑說「打死你呀姑姐」。當然狀態不好的時候,我會聯想到許多的事情,但我媽都會作狀拿藤條要打要罵,五歲的離離就會把槍指向自己。「咁我打自己呀」,他會把玩具槍指向自己的臉頰,我還是會急著說不好,然後他會接著說,「咁我打地下呀」。孩子一定以為傷害自己就是一件許可的事情。那是不允許的。我這麼思想他,卻沒有這麼思想我自己。


所有人的耐性都有限度的,如果你第一千萬次發作,你也只能自己面對。

 

Losing all hope is freedom.

 

然後我就在天后遇到來自俄羅斯的O。他敲打我手臂,而且抱著我,嚷我「put myself together」。他說所有事情都會好起來的。他告訴我,他最近給因車禍去世的西班牙女生朋友,寫了一紙prose,prose的題目叫做〈海面上的月光與鬥牛士〉。他抱著我的時候,嗅起來是一種,半醉的氣味;他的液體麵包在身體揮發,像是自己的香水味,發酵的他,帶一種fermented、evaporated正在揮發上昇的香氣。我的病也在發酵。我對他說,我昨天想死去了,想遍了好多遍。O,但我活過來了。並且想活下去。我要活著,見證天使,成為天使。挨得過就是成長。是脫胎換骨的,成長。我坐了在968的回程巴士上,旁邊的上班族男生好累,手臂一直倚著我的,頭都要靠過來,在我肩膀上了。但我想實驗、實踐善良。讓你靠吧,你累了,你睡吧。安心地睡。

 

我要活著,見證天使,成為天使。一陣風,拂過,似口哨聲。「喂?」

 

無人聽筒,無人應門,無人駕駛,無人知曉。

 

重履無人之境。

 

四:無香精紙巾(愛該當萬能)

何倩彤在《端》的一篇訪問說過,「不如放下創作,抱著一個人嚎哭。」我目前緊抱自己,嚎哭。K拋下一句,「沒有經歷過真正的痛苦而爬出來的,都是稚嫩的。」

 

「感情『有結果』是甚麼意思?」Sally Rooney在《Conversations with Friends》書。我最近的詮釋是,沒有結果,也是結果。愛是學回來的。(多謝你們捉住我手仔教我。)我不能自己,惟我有愛,I love and am loved。我反反覆覆地學習、練習、鍛練、提煉。我被你妳的愛醍醐灌頂,然後澆滅燎原我心中的些些火苗——I’m doused with love; they extinguished my panics and pain。Olga Tokarczuk書,「微渺之處,神能之處」;愛亦然,它是最幽微的寄生蟲,深潛於在最微小的隙罅,並在其中繁殖,感染。如斯神聖。

 

愛你自己、救你自己。怎麼愛好?愛「有結果」是甚麼意思?已經有結果了,不是嗎?這就是我當下的結果。即我感受鮮活的生命力,得悉自己又活過來,即便不安的時候像是鋼琴家,眼睛抽搐跳視,前後傾身,那內裡的意志前仆後繼般,高昂又跌墜。日復一日之間是由睡眠劃分天地,P說的。但我開始睡不著,開始亢奮地抵抗,那連一條靜脈跳動我都聽得見的,那等「副作用」與「正作用」。

 

那些是「不能自己」的時間;「不能自己」,這說法悽美。譬如說。C在我緊閉的門縫,攝入一封一封飛鴿情書。她說,待我「可以自己」的時候便讀。一封又一封。我與C及B見面的時候,他們把家裡所有的被子和枕頭都弄出來,包住我,我像是一份壽司飯捲,她把我畫起來了。她給我畫了家中的龜背植物每一片葉子的狀態;她把B的白髮剪了下來,充當畫中的道具,然後量度每一根在畫簿上的長度;她畫了一盒便利貼入面所有的色譜;她把我畫成壽司飯捲中的內餡,被所有的滋養包裹其中。我就是那飯捲之中,最滋味的材料。

 

我母問我今天要吃甚麼。我說我昨晚吃了。她說,「昨日是昨日,今日是今日。」原來如此。今日是今日。她說的話比Wim Wenders的《Perfect Days》更有渲染力。「You’re incredible. And I’m just a call away sweetheart」,N一直一直叫我sweetheart。The cuddles help,擁抱是救贖。我想起我之前在N家裡喝的木瓜魚湯,我第一次喝用烈酒杯盛的魚湯,那可能會是我畢生難忘而非常滋養的味道。《Eternal Sunshine of the Spotless Mind》的Clementine在被竇裡面說,「Don’t be ugly! Be pretty」,S跟S提醒我,內外如一,我要連繫起來,我的身體與心靈,都是如出一轍的。不要忘記了,一定要進食,一定要睡眠。C對我說,「情緒好壞,都要疼自己。」

 

Y鼻敏感非常嚴重、敏感指數時常高企。我要學習怎樣對Y或任何一個人好,因為我開始習慣帶一包「無香精」的紙巾出門。我要學習怎樣對朋友Y或任何一個人好,帶一包可以專屬給她使用的紙巾。她把非常脆弱的蛋白花塔餅帶到我手中,讓我苦中來一點甜,她呵護備至,對花塔餅、對我。原來愛是蛋白餅,甘之如飴,一放入嘴巴就融化。失而不復得,只有馥香,有薄荷,有檸檬,它們糾纏其中。

 

N飛過來找我。我用飛是因為,她家住西灣河,蹦的一下,就來了我家門前,香港是第二端。我說我想快點好返,L對我說,我都想你快啲好返。他不是會說這種話的人,但他說了。他還說,事情總如蚊子,叮了你之後,你才會知道癢。S想捎來香水送我,他想送我的香水,不是一陣玫瑰香氣,而是希望保留玫瑰的特質的一種氣味。好細味,很幽香的,很深遠的。啤酒喝到最後,是溫熱的。因為時候久了,涼的東西會變常溫。常溫真好,不冷不熱,不會忽冷忽熱。

 

氣味是古老的記憶,我現在闔起眼,我都嗅得見你皮膚的氣味。我想起他的「鼻鼾聲」,是如此親暱的一回事。即是,「我心臟的聲音,蓋過了風筒的白噪音。」Y在路過街市的時候,忽然牽起我的手來,她的左手,我的右手。牽過之後,她今天跟我說,我的手有種纖柔;我跟她說,她的手很細小,皮膚讓我想到烚蛋,她說,原來我們都不知道自己的手是怎樣的。(那枚戒指,我所有其他的手指都佩戴不下。惟只能套進去,那隻手指,那隻充滿文化歷史背景意味的指頭。)(而親暱之後,他會把毛巾濕水拭我頸項,因為怕我出疹過敏。)所以親密之處,在於,你需要別人來告訴你。鼻鼾或是牽手,都是在照鏡。只是那鏡子的形狀萬變。

 

他們在捉住手仔教我,以身教作則,怎樣為之對一個人好。為樣為之愛,而怎樣為之不。「童年時我與你家鄉中相見天未亮。何時能再與你家鄉中相見天未亮。」天亮了,一次又一次,我就是目擊證人。愛本不萬能。「Love is not omnipotent. It was until it wasn’t」,但愛該當萬能。

 

在聽Sunny Day Service音樂會的時候,他們在高聲放唱的喘息之間,在歌詞之間,柔軟地講出了「Hong Kong」二字,近乎是洩氣之音與吟唱或是呻吟,這句「Hong Kong」,跟整場接下來叫喊的「Hong Kong」的力度和重音都不一樣,我才發現我那一刻的如床話的耳語,才被深刻地震撼與觸動。因為那幾近如親密、如低迴在耳畔邊的耳語情話,我才知道香港予我來說,是怎麼樣的一個模樣。原來是一個情人,一個如以情色表達,以愛慾呈現的情人(「用你的語言說我愛你」)。是一個萬萬沒想到,卻萬萬捨不得的、帶毒的情人。Sunny Day Service如陽光幅射的音樂,雖然不知道他們在唱的語言,但所有人如痴如醉。我會不會也可以活到台上的他們的年紀,而且同樣地充滿力量。如我在康樂大廈見到的,那位滿頭白髮的婦人。

 

已失城。卻未失憶。Y說,如果丟了東西,要沿路去找。沿途隨路徑找,就會失而復得。她身邊的他說,人就是要用一生去完整自己,「你會用一生去完成自己。那所以就慢慢來吧。」說上這番話的,是位我不認識的人。仍然是一位過份成熟的人兒。我最近在酒吧訂坐都訂兩個位,可能因為我怕孤單。兩個人的桌子沒有其他人來,如果人問,我便說,朋友爽約。根本沒有人要來。也根本無人要問。可能對方已經明瞭我的套路。這種裝作不孤單的套路。

 

那麼,要不要一同起飛?像1950年代的蘇聯人造衛星Sputnik。Sputnik是俄語,解作「旅行的伴侶」。「I will turn on my flight mode mentally. Fasten your seatbelt with me. Take off with me.」,啟動自己的SOP(standard operation procedure),像你執行機艙職務一舨,「as a source and tactic of living salvation」。《微喜重行》中寫,「有日子,有大洋船,遠行出航,莊嚴回歸,生鏽拆毀。」

 

要麼就不如一同起飛。一同降落。好麼。

 

病就如收音機般的存在(他的母親會叫收音機做「心機」,因為發音不準繩),你未必在聽,但它一直在播放。Y感悟,「我發現,自己在哪裡,哪裡就是家。」我環環緊抱自己,左手抱著右手,不要怕夜長夢多,不要怕後患無窮。愛本不萬能。惟愛該當萬能。「哪裡就是家。」

 

五:學習成為你

我忽爾想起維多利亞港,想起能眺望維多利亞港的,我們有夜踏足過的分梨道。(梨子永遠要自己一個人吃好。不要分梨。不要分離。)你妳仍然同在,就是最大的恩慈。

 

如果你愛並欣賞一個人,你向這個人投映出最大的希冀,那麼請你要成為你自己的投射。你向他者投射的,其實你要用一生去完成它。「你一生中只是在尋覓一個人。」而那個人,無人說那不可以是你自己。

 

我向S告解,我書的都是碎片,散落一地的碎片。因為病、因為底里。S向我說,「如果你寫的是碎片,那每一片都要好利。」我從每一片碎片中,它們所折射的光線之中,找到唯一的出口。挨近本能的出口。

 

如果我忽爾動情,有怪莫怪。我只願抓緊每一個明天,愛我所愛。我想學煲湯煮飯,想學語言,想學愛你,想學習成為你。我唔等下一世了。勾手指尾,今世就做。

 

最大的勇氣不是承受墜落的痛楚。是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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