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動》

when you care about the time difference due to your loved ones, two clocks would be hung up there.


《流動》

 


一、牛奶


大嶼山大水坑那一座天主教隱修院,是熙篤會在五十年代初建立的聖母神樂院。熙篤會一群修士於五十年代來了香港,翌年在人跡罕至、囪煙裊裊而零星的大嶼山東岸,在山麓草原上建成了木屋,後來將聖母神樂院重建,養了乳牛供應牛奶。神樂院即十字牌牛奶的始創者。


大嶼山如同世上所有的地方,很小。神樂院很小,新生的孩子也很小。大哥、月文和三妹在大嶼山出生,但對於他們來說也算不上甚麼根,一家人只是隨著她父勞工的地方遷徒,如五月的木棉絮,碰巧落地生根,適逢在哪裡就哪裡,最就腳是大嶼山,那就就地生產。月文這孩子在一九六零年之春誕生,她父當時在大嶼山礦場揼石仔,揼著揼著便長了三個子女,也籠統稱作三個蘇蝦。


月文她父叫鍾波。鍾波四處勞動,一家大細的生活也就隨波逐流。月文跟大哥和三妹都不像,那句話說來俗套,但如果只看長像的話,她可真像撿回來的孩子。這倒像夾心餅,餅面餅底也一模一樣,偏偏她生長如那獨特的夾心饀料。此夾心不如彼夾心,家庭拮据,夾在中間才奔波得很,做女的,必得挨得研磨拼得幫家,難被寵愛成摯寶。


鍾波在月文五歲時轉了工地,過了海,在九龍黃大仙的地盤裡維生。一家人住在地盤中,日子窮困,月文她母一隻咸蛋分四頓飯吃。後來居住的馬仔坑村石屋邨大火,她只記得被手抱離場,遷到慈雲山的徒置區,算是有瓦遮頭,月文在天台高處讀書。自月文長高,她父開始分他們點零錢,月文跟大哥每人袋點碎銀,一顆斗零可以買著橄欖,滿足了兩口饞嘴的兒童。月文和三妹被婦女嬰孩周旋,她們搭個灶檯燒菜飯,眼望著她母揹帶領著別人的蘇蝦背上背落,綁束個髮髺,如一屋邨的婦人。她們沒能擁有自己,「自我」是奢華的,一邨的母親可沒有這樣的餘裕。


孩提時代,六歲的月文被攜從慈雲山步進了十字架教堂,望著仰天的拱頂,她睜大了一雙單眼皮。她母受其他女人遊說,月文又受她母遊說,人云亦云向如小鳥的細丫頭說道,「好快呀妹頭,你打側側頭,神父會用手指沾一沾聖水,拍拍你額頭就掂。」她側側頭,神父用手指沾一沾聖水後拍一拍額頭,孩子髮絲富有彈力油光,聖水如水過鴨背,旋即禮成。


月文被她母領去信教,有了信仰,聖名安成了羅莎。羅莎是玫瑰的意思,優雅、經典、高貴、不落俗套。可是,生自六十年代的孩子,一根香蕉也須與兄妹分甘同味,目還不識丁就擔著板凳燒菜做飯,開罐罐頭菠蘿就拌得著米飯,怎高攀玫瑰這冷艷的觀念和祝福。她父鍾波為她算過命,說她一世勞碌,至死方休,不過會有瓦遮頭,會有冷氣吹。羅莎心想,這算不算得上是,優雅、經典、高貴,如她聖名所旨。


原來她母及一眾母親帶孩子領洗的原意是,有奶粉派,有乾糧可以分。所以信仰的濫觴,或對信仰的理解是,一些個人的救贖,包括這些攢下來的奶粉,這些微渺、難捨、果腹的奶末。神聖的是,有了聖名就有奶粉餅乾,一群婆仔圍攏,竊竊私語或喧之於巷弄。羅莎洗濕了頭髮,神聖的事情好像注定要發生。


二戰之後這座沉香港口增了兩百萬人,美國為遏止饑腸轆轆的苦難之民投共,向各國以糧食換和平,運來大國過剩的奶品麵粉。由於不信任在地政府,他們滲入教會派發糧食,自五十年代,福音單張與佈道隨奶粉、奶酪、餅乾流竄於百戶燈火,有種公民社會的幻象。因為牛奶餅乾,教會多了一群信徒。


美國人的奶粉總要有人接受,為何那不可以是自己。


羅莎記不起自己有沒有受十字牌牛奶蒙養過,但唯獨那個「側側頭,神父用手指沾一沾聖水後拍一拍額頭」側視十字架時的那個交叉,畫面歷久常新。不為虔誠,而屬救贖的初次體驗。往昔的牛奶所蘊含的救贖如雪中送炭,沙漠中的甘泉,立竿會見影,幾近如宗教本身。天遺絕人之路時,當流動、純潔、清白的牛奶流過你的肉身,滲溢過你腦海裡每顆細胞的靈籽,可是否種信仰。祈禱的內容,雙手合十時,你眼簾的光暈顯現的所謂何物。


羅莎她父主外,在工人之中奔波,下了班也要把自己交給命運,將自己的生活放在賭盤押上賭注,她父神佛統統不信,只信自己,如同相信手上副牌會生性。羅莎她母帶著孩子,日子不易過,幾顆黃口得以填充,心裡有個寄託,心神都有個地方停泊。

 

這株勞碌的玫瑰,被大哥照顧也反過來照顧三妹,三個人呃呃氹氹又渡了童年。跌跌盪盪之中,她穿過塑膠花,曾把百貨公司每一個部門都做過了一遍,撞過車發生過意外,她父她母病過,曾經不眠不休在醫院之間往返。青春年間,不再需要奶粉,因為香港已經自力更新,那是多勞多得的年代,信仰不再是虛無飄渺的概念,人心開始附麗於別的地方。當羅莎要攬住一頭家來養,沒有無堅不催的覺悟,便於生活的眉節上周旋,她並沒有想到要祈禱,而禱言也沒有倏忽為她打開一扇窗。


羅莎笑說自己不虔誠,領洗之後不進教會,結婚時也不入教堂。沒有宗教所染向的婚紗禮服,結婚的紅裙褂都是月文自己親手縫造。誠忠如初的時候是羅莎,像她父一樣依仗自己的時候,她由始至終是二妹頭月文。

 

在印象裡,月文從不好牛奶。甚至她女兒也從嬰兒就不嗜自己的奶水,但月文的孩子唯獨會嚷要十字牌牛奶,那來自母親所生的島嶼的牛奶。在物質泛濫的新世代,不知道月文之子女,會不會得悉,該瓶牛奶的初衷可是施捨、拯救難者的甘泉。皎潔、無痕、濃稠的一泓牛奶,流湍的是艱難的人往上游的機動力、生命所能信奉的事情。流動的是宗教麼,若果信仰可以更迭、變幻,那能待至海枯石爛而忠貞不渝的,可又是甚麼。


沒有從天而降的牛奶,也許沒有無原無故的敬仰。


宗教僅限於個人救贖的層面,是這樣的嗎。一如那捏奶粉,沖泡開便成濟世的流體。演變至今,活在物質後的世紀,又懷著怎樣的信仰,你相信著怎樣的價值,之中的淵源,或深淵。


當時只少你還可以抓緊那抓不緊的流體。


不變的是每個人思臆中大抵仍然有道十字。就僅此十字,依然執著相依。

 


二、郵票


一角石漂打落水泛起漣漪,一艘紙船清風朗日滑過水未必有痕,如同微小易折的歲月。


周良煦的祖房子前有條河溪,河溪旁邊有道石橋,不知道養活了幾多丫頭子;他從小赤著腳,在這片客家土地和田澗裡,又不知道勾過幾多條魚蝦毛。孩兒走路上學,山路一起步就要三小時,下課回來便要墾田耕作,後來讀至小學便供讀不下去,良煦他父深信知識等同命運,時常提點三兒人要向上流動,可良煦沒法,作為長子他把讀書寶貴的名額讓給家弟。


辛勞餬口多勞多得,不見得日子單純太平,直到滿天的紅字飛躍,手袖筒套著紅布條,人民的頸項懸著鐵牌子,輿論紛飛劈哩啪啦衝天的響,生活捉襟見肘也苟且。良煦父母教書,成分不好,必得被批鬥著逼迫南移。作為家中長子,良煦他父攜著十三歲的他來港,摒棄那個摒棄你的國度,寄籬投靠北角的大哥。聽聞說當時霎時家事紛飛,良煦兩父子剛來投靠卻在大年三十晚被拒家門。也許是個飄著細雨的夜晚,二人躲匿臨樓底,無家可歸。


良煦他父的大哥來香港時,靠頂易起朋友的郵票社為生,後來良煦他父思前想後,始終望覓盤生意,問他大哥「大哥,郵票為何物?」大哥回答說「郵票如黃金珠寶。」於是良煦父親在元朗開了一家店,叫現代郵票社。那裡有陣藏紙的濃香,紙張糅和膠漆的味道,重重的疊在每一個角落,店裡唯一的牆紙是無數枚郵票。郵票社沒有甚麼好玩的,大人們都斟酌著太微小的事情,這些需要用放大鏡金睛火眼來凝視的本票,對於青年時期的良煦,這些太微小且脆弱的事情未免太龐大。但身為長子,他必須面對這些黑壓壓的紙張,臣服於新生活。


良煦父親嚴厲,只要良煦幾兄弟有何差池,在飯桌間他動不動就把小桌上的不鏽鋼碟給掃盪下地。碩果僅存的記憶只有那不鏽鋼餐碟,其他的回憶幾近生鏽。年復年,直至郵票社息微,良煦他父的身體衰落。他父卒於那不安的零三年。那時良煦摟著他子豆芽他女豌兒在靈堂,那次好像是首次也唯一一次,豆芽豌兒見及良煦落淚。可能良煦會想起,二十年前那個大年三十晚無家可歸的時光,他的父親曾經是他的亭台樓角,他避風雨的騎樓,而他所倚仗的卻已佝僂。


良煦他父離世以後,他秉承父親的心願與情意結,一直試著將過時的現代郵票社支撐及承傳下去。他們一直以現代郵票社的名義向集郵組批發購入郵票,不為甚麼地一直大量採購郵票,即使採購的費用高昂,也成了自己收入的重擔。良煦沒有盤算怎樣出銷,只是一味攢存下來,久而久之郵票充斥了整個家庭。良煦夫婦倆的房間裡都堆滿了大箱小箱的郵票,甚至牀墊底下都埋伏著所有的郵票。由於存檔不善,所有的貨源參差混雜無章,他們多年來睡在一所不折不扣的郵票倉庫裡似的。每個夜躺卧在鋪天蓋地的郵票上。


郵政明明是流動的,但將郵票收藏並堆積起來,沉重得你根本想動也動不了。世上第一枚黑便士始於十九世紀的英國,那枚價值一便士的黑票不帶齒孔,四四方方肆肆正正一幀,只為了流言細語能夠傳通,為了心上話能夠流動,一枚郵戳壓在書信,僅作憑證差遣送信人。郵政之意義在於與人溝通,傳播訊息和聲音。郵票是信訊活著的憑證。良煦對父親的牽絆與懷念是有形的,這種愛的彰顯,可是沉甸甸的、不計其數的正版錯版小型張小全張首日封。感情累贅,要是無從釋懷。忠誠耿耿、珍稀如萬中無一的對倒。


良煦時常說這些郵票不賣,要留給良煦他女,月文也說給豌兒當嫁妝。豌兒不在乎父母要把甚麼留給自己,而且郵票才不是甚麼黃金珠寶,可是他們一家人都默默地,比甚麼都還要相信它的價值。每枚郵票皆有齒孔,你可以輕易地撕開使用。這是以力量掰開的歲月。輕盈的郵票好像比甚麼都值得。


良煦他父的大哥所經營的郵票社,還是始終屹立了幾代,養活了幾把孜孜黃口,最終關門大吉收場。息微了,他說不可惜了。把所有的存貨搬了回家,於是一家人又睡在郵票的窩穴中。不可惜了,這脆弱的歲月。而豌兒記得,粘合豌兒的生命的,某種層面上成全了我們的是怎麼樣的一枚。


月文沾沾惦掛著,月文之女的嫁妝可是郵票。



三、漣漪


月文與良煦著陸之前,月文的心曾經飄零。因為范杏洋行船。


范杏洋出海,海一翻起就動輒要渡海九個月,環遊歐美非亞。下海好,香港也是以港口為榮,他出海做電工,航行的目的地愈遠收入愈高,在年代裡為了餬口,所衍生的代價是長期離家。甫新婚不久,月文懷上又誕下豆芽,豆芽日益長大,月文兩母子會寄信給杏洋,知道他喜愛足球,便把當月的賽果文字記載,複述一次,又用行外人對足球一竅不通的語氣加鹽加醋,務求讓他讀得嘖嘖稱奇,日子有些寄託。又或者把家裡的飯菜陳列出來,盡說些雞毛蒜皮芝麻綠豆、輕於鴻毛的二三事,可在心裡牽掛起來時,它們定當錨如泰山。


杏洋常三十多日不見陸地,最擔心的是大風浪與海盜,會有人上來打劫,一劫個清光,命子也或許保不住。航在海上要麼擔驚受怕,要麼虛悶無依,過著像拍子機般擺動的生活。他上岸回家日子不長,勞碌過後,每次回家都需要重新適應一回,包括夫妻之間的節奏與契合,好像新婚之後又新婚,而豆芽成長急促得,快得似要讓杏洋認不出自己的孩子。


渡海的人,對風景沒有興趣,因為有哪個星河未看盡。行船是,有乜世界沒見過,哪個洲際未踏足過,哪種海浪未搖盪過,惟上岸步履未平。行船是,見過人死見過人生。聚少離多,在陸上的時候,月文每每提議一家三口外去郊遊,上山下海都好,杏洋半推搪半將就也不願,唯獨太平山山頂願意去一次。因為芬梨道上,俯視這別人口中的東方明珠,總有說不清的感情。豆芽一張目珠圓渾無邪,望住星火璀璨的山下,再看一看他父親。杏洋欲言又止,只因個個海都差不多,除了這個華麗又淒疏的港口。


別人都說出海好,穩定,月文心想除了錢之外,她也想要真正的穩定。豆芽子從他雛型便見文質彬彬,每個人都對月文說他溫文寡言,好教。但大抵只因童年沒有人可以說上話,除了自己去踢球,以及被對待如皮球。月文無法子,無法不去百貨公司工作,也無法看著兒子孤伶伶成長。月文才廿二歲,十八廿二之齡,難以企及獨力支撐一子。眼見豆芽日發長大,家中二人對著四幅牆,起居拮据又不至於受苦,只是不如當初所想像的幸福。范杏洋與船舵仗倚雷達,在黑夜之中航行。在日復日的靜謐之中,他久而久之開始心思,有沒有人能為月文重拾一處好人家。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范杏洋上岸了,收到了最後一封家書。明明一直與浪相依,風高浪急,活於顛簸之中,還未是時候風平浪靜。他們還沒有緣份,一起見證波動後的漣漪。


月文跨區打工,在百貨公司朝十晚九,身邊都是同齡女子,但沒有像月文這麼早會育有豆芽。國貨公司開始得人青睞,為了配合日本客人,她工餘時間還要修學日語,天天跟豆芽子說「啊里嘎多,豆芽子乖。」豆芽子還牙牙學語,不懂回上一句話,只是偶然會點點頭,似懂非懂。通勤的日子,她天天去坐上同一路巴士,在巴士裡翻山越嶺,在巴士上常常累到打嗑睡,錯過下車又坐到至終點站。司機忍不住心腸,還是拍拍她肩,「小姐,到站了」,月文惺忪一醒,連忙道歉「樹咪麻聲。啊不,對不起」。月文衝口而出說了日語。二人相視而笑。


那次是良煦第一次叫醒她。


每一路車,月文都遇上良煦,良煦只要在終點站見到她,便竊笑得哭笑不得。直至到巴士公司有所調動,在良煦開3C線,由慈雲山往佐敦的最後一天,月文又疲憊到睡過頭,他才再次跟她說上話。他依然期期艾艾,「其實我好久沒有載人。」月文呆怔,不知良煦所云「抱歉,我又睡過頭」,「幸好你又來了總站。」


「我好久沒有載過人」良煦這樣說,意思是工作沒有讓他心動的地方,「直到載上你,我才慶幸自己是開巴士的人。」良煦年輕時一心當裁縫,行錯踏錯入行,誤打誤碰,卻讓他轉折地,讓命運把自己帶到較值得的心安處。「我不再開這道路線,不能再載你上班。但不知為何,我不甘心讓別人來開車。」月文依然無語,只是莞爾一笑。


良煦穿著一身制服,站在彌敦道與佐敦道交界的十字路口,等著月文下班。


「你別看我年輕,我有個孩子,他叫豆芽。」良煦一愣,驚訝的並不是孩子的事,而是思疑,那麼月文身邊已有人?月文支支吾吾,因為講不出口,「他行船,維繫不下去,唯有我自己帶大豆芽。」良煦如釋重負,明明是她的不幸,自己何能樂禍?但可能自己能乘虛而入,有點釋懷,「我從小被喊牙牙,可能因為不擅辭令,這樣說來,我跟豆芽也有點緣份。」「他會喜歡你。豆芽他懂性,喜歡善良的人。」「我帶你去遊車河。」「你有車?」「我有,你也坐過,我天天開一輛二百萬的大車,利蘭奧林比安,豪華歐式車。雙層鐵車奔馳起來又有涼風。」月文聞者竊笑,笑得比曾經坐船渡海時還甜。


後來良煦與月文、豆芽見面,一同游山玩水,有次在海邊暢泳過後,捎來條大毛巾披在背上,裝作超人來抓豆芽子。豆芽被逗得咯咯而笑,月文也抱腹仰笑,上氣不接下氣,直到良煦跪了在自己身邊,月文才收起了恣意的笑,更在良煦吞吞吐吐的說話時,不禁紅了眼睛,酸了鼻頭。良煦紅了一副彤彤的臉說,「以後就讓我,載著你們。」


月文心裡念茲在茲,願一個新家細水長流。她的心,泛起漣漪,又有陣漩渦。因為豌兒快要出生。

 


四、著陸


大車在城中穿梭,載著讓經濟起飛的萬家燈火流竄。


巴士是豆芽豌兒成長的搖籃,這可不是個比喻,而是切實的,巴士是一座搖下搖下便供養他們長大成人的搖籃。良煦自出來香港社會,他父經營郵票社,而良煦背負著他父一句「你要供你弟讀大學,他要讀醫」命令下,務必成為家裡經濟支柱,於是轉折成了待遇穩定的巴士司機。他父在世時,時常叮嚀,「人要向上流動」,而良煦深明,向上流動的不會是自己,自己能在道路上平安行走,也是自己的命。


特別是豌兒,豌兒從小就習慣到哪裡都鍾愛坐巴士,小時候很大的記憶是,會陪伴良煦他上班,獨自坐在下層、父親能從倒後鏡看得見豌兒的地方。良煦休假的日子,他也領豌兒去坐巴士,接月文下班,休假的日子是坐在上層的第一列。月文回憶說,小時候良煦單獨帶著蘇蝦時,豌兒會大吵大鬧,鬧得全車乘客側目,在想這男人是不是拐子佬,這是不是偷回來的小孩。於是父親會買十字牌牛奶,以及嘉頓「時時食」的花生夾心餅給孩子吃,塞住豌兒把口,不許讓她喧嘩。那時候的「時時食」仍然是透明包裝而帶紅字,那麼晶瑩剔透。而包裝袋子一下子染紅,則是後來品牌改革的事情。


豆芽豌兒一併成長,問題多多,源源不絕,每次良煦領他們坐巴士,三個人擠在兩張座椅上,他們都會在巴士前座大喊「這是甚麼隧道」,「為何大海能載著這麼多水」,「我們甚麼時候會到過海隧道」,「巴士是怎樣過海的」,「在水底的路是怎麼建成的」。良煦小學也沒曾畢業,但他把知道的,都一一娓娓道來告訴孩子。而兩孩子每次坐過海巴士,都異口同聲地叮囑良煦,「到過海隧道的時候,一定要告訴我」。但每次抵達隧道口,兩個孩子都會倒頭大睡,良煦也只是輕輕地摟著他們,像是不敢作聲,生怕妨礙孩子在睡眠中成長。孩子他們往往在自己最著緊的時候睡著,把最珍重的時光給錯過而毫不知情。


後來良煦被調動了長期開夜班,他往往會覓尋得許多寶藏回家。他會撿來很多乘客遺漏下來的,不貴重的物品回去。有時是一條小鍊給豌兒,有時是一本書給豆芽,或看起來非常廉價到底的飾物跟別的玩意,通常不值半分錢,但也把孩子逗得樂也無窮。而豌兒記得,有次父親撿回來一只蜻蜓,安了在家裡的盆栽上。豌兒問他「爸爸蜻蜓是在巴士撿回來的嗎?」她不懂得為甚麼父親要把蜻蜓帶回家,可能想逗豆芽豌兒開心,又或者,他想讓自己開心。而豌兒長大後才知道,這可以是同一碼事,兩者可能是相同的。


更多的時候,良煦帶回家的是當日乘客善忘落下的舊報紙,他都會挑拿回家細讀。勞動的人白天沒有時間,於是晚間便有點餘裕,追趕一天下來所失去的東西。報紙本來是新鮮的,但坐了一程車時針噠一聲之後,良煦抱回家的一抹印刷油墨回家,而它已在一瞬間變老。人也是在一瞬間變老的。良煦看見月文的白髮絲,月文也察覺到良煦愈發的皺紋。這些以前他們都不曾有過、更新了的身體髮膚,本來受諸父母,久而久之卻只受於自己。


熬過了百業起飛,又挨過了泡沬爆破,東方西方聯合寫成的一紙令下,豆芽豌兒成長的世界也就此不一樣,即使一枝一椏一街一道不動如山,但那種力量的底蘊卻是如此澎湃而無形。良煦月文狹義上的家卻沒有翻天覆地,但周而復始的生活,一書一簿都是開支,壓得他們難以喘息。


乘客有道黃線不得逾越,與他答話會犯法,良煦開車的時候很孤獨,由熱狗開到冷氣巴士時代,他一代比一代寡言。他常會憂慮孩子而分心,擔憂孩子考大學或戀愛,分心到常常忘記改動收費價錢,多收了乘客的錢被罵,自己還要掏錢包賠好多錢給人家,那些都是貨真價實的心血錢。自從良煦父離世,良煦每每下班回來,便容不下家裡一點聲音。「可否不要嘈鬧。」他開始一點聲音都容不下,避得過公司裁員潮,以為放下了重擔,但原來久而久之患了焦慮。而且為了節儉開支,良煦開始戒煙,戒絕的方法是,抽到自己不能再抽。噠的一聲,斷癮,戒絕。戒絕需要覺悟。


良煦不再領孩子坐巴士,月文也無暇理會已成人的兩兄妹。


月文想,「到底今次可不可以一起共患難。」


家有時無寧日,夫妻會吵會鬧,關門聲呯呯嘭嘭此起彼落。「如果有得再揀,我不會同你阿爸結婚。」她開始對豌兒訴晦,但她也許沒有想到,多年以來疲憊軟弱的時候,她始終倚靠的是誰的肩膊。良煦會問孩子,又或者自言自語,「我為何還捏住堂軚。」一家四口也只是沉默,無以回話。


勞動的事孩子皆無以理解,但亦懂事,父母不在家的日子,豌兒會像月文兒時一樣刨丁洗米切菜,跟豆芽做飯。油所封存的馥郁的香氣,世襲的味道的牽絆也在其中躍動及爆發。豆芽吃著,會跟豌兒說,「妹,你做菜好像媽媽,那可是一樣的味道。」豌兒聞者會笑而不語,夾一箸菜到豆芽碗裡。教育是內化的,做飯用舌頭來學,生命也是潛移默化。一胎傳給一胎,一代幻涓至一代,或者無可避免地從最親密身體傳遞開。小菜清湯總難不倒豌兒,有時她說失手,炒葷菜會下油過多,油使青菜發光透亮晶晶。她會炸雞翼給豆芽吃,一支箸插著肉吃,油會沿著腕肘蜿蜒滑落。蒸起雞肉來,豆芽豌兒把兩隻雞翼都留給母親,因為知道月文喜愛雞翼。一隻禽鳥明明也只有一對翼。


做飯的日子易過,豌兒已經亭亭玉立。多年以來,良煦月文把孩子備起來的飯菜吃好,吃起來心頭為之一振,也就既往不究,冰釋前嫌。餸菜油光漂亮,如朵朵油菜花開。愛明明是,在愈複雜的日子裡,該當愈簡單。難過的日子,他們仍然同在。


千禧時期,良煦說九巴有個廣告文案寫得真好,廣告燈箱裡亮著一張手掌,而迷你巴士模型在掌紋上的生命線行駛,寫著「我們最重視這條線」。豌兒暗忖覺得真老土,但也如此美麗。它把豆芽豌兒搖成大人。豆芽豌兒坐在巴士遊離浪蕩,而有時候太累不著神睡著了時,路的顛簸把他們搖醒。 


「祝你永遠快樂。」月文在豌兒的成年的生日卡上寫道,並安放了一盒她最愛的十字牌牛奶擱在桌上。她心裡波動,但亦心想,母親的祝福異想天開。


一個人怎會永遠快快樂樂。



五、各自飛


孩子起飛。


豆芽先成家立室,豌兒出身成了中學教師,良煦他父的教晦「向上流動」,不知算不算得上承傳了到後代。豆芽順著命運成了裁縫,繼成了繼父的志業,豆芽常掛在口邊「一把鉸剪一匹布,只要心想便會事成,條命好像比較容易掌握」,幾年過後,他在裁縫的世界裡認識了他的妻子,說愛,便愛了,沒有多餘的枝節,像他手上的剪刀與布,同樣俐落


豌兒教書,足以供養得起良煦月文。本來教職業安穩,但書愈來愈難教,授業解惑也愈來愈艱澀。她所要面向的,再也不止是學生,免費教育的代價可不是如此免費。日復日的教學使她懷疑,但她不容許自己佇步不前,豌兒還是硬著頭皮往學校去。甫下班,她便躲在相隔學校數街的小巷抽煙,好像那才是屬於真正的呼吸,為人師表,好像明明這麼的不應該。她深明,那是一種癮蓋著另一種。豌兒踱步逕自抽煙,一再意識到自己無可奈何地自立,而獨立、孤獨所呈現的方式是,她可以選擇使自己敗壞。如果人有心病,便會把一種癮換成另外一種,不管夜長夢多。「你心像在踩鋼線。弦脈象如壓在琴弦上,帶些微反撲的張力。」豌兒的醫師三指握她的手腕如是說。豌兒心想,一生平庸軟弱,在家庭工作受了委屈也不敢張羅半句,唯獨身體裡的血脈高企、頑強。


蟬聲大噪。那個夏天,有日,她被家長及校長焦急地告知,十六歲的學生馮鈴墜樓身亡。她一下子想到的不是有多少公務要逐一處理,而是用盡雙倍的力氣,怔著自己的心悸與顫抖,然後徐徐啪出一顆鎮靜藥,嚥了入懷。


許多人與事情也起飛,「起飛」一詞好像不再默許或單一指向經濟,那無形的影響如此狹隘、之於私人,「起飛」是如此個人、失重、悲慟。


她一步一步走向課室,向學生交代,安慰他們比自己更稚嫩的心靈,更將一個琉璃花瓶安好在離世的馮鈴桌上,豎起了一束白花,給學生有個哀悼的窗口。「鈴女她課業成績優良,我從來沒有強迫她,她醉心練習大提琴我也讓她去練,我都給她所有的時間,我都給她自由,為何她會這樣做,為何是我家的女兒……」同學的母親來了學校,坐在豌兒面前嚶嚶哀哭,止不住半點淚。豌兒看似冷靜,其實是鎮靜藥附屬的呆愣無感,她溫婉地撫著母親的肩背,沒有話。她不禁想,結束自己的生命,也算是一種自由選擇。為人師表,這種思想好像明明是這麼的不應該。不幸的鈴,恰巧是馮家之女,但又可能會是誰?


馮鈴生前有來找她談話,話語之間平靜、無棱兩可,沒有所謂端倪,一切如此平常。「周老師,我想努力在香港做點甚麼。」「你已經非常努力。但你指的努力是甚麼?」「暫時不知道,我希望練好低音大提琴,跟同伴們一起演奏。」「聽說你之前有去演奏過,那時你快樂嗎?」「那算不上是演奏,我們只是響應著……一些甚麼。我們只是,集結在廣場的中央,奏著一首一些無名的人創作的樂曲。當時所有人都和唱……我只希望拉好大提琴。」


豌兒意識到些甚麼。她想起了一位作家所書:「低音大提琴是唯一距離愈遠愈聽得清楚的樂器。」「馮鈴明明還想奮力下去,她明明仍然懷有希望的。」她感到極之疲憊,但她渴望像鈴一樣,把自己才能做好的事情,做好。她只冀望守護自己的崗位,而當她要面對一切,她可以沉著氣,渡過去。豌兒不知爺爺有沒有想過,如今「向上流動」好像已經有很多重的意義。


馮鈴的離去,不代表一代的軟弱。「溫柔的人或者最篤定、堅強」,豌兒安慰著自己,如是說。她的第一株白花開始凋零,花瓣邊緣如一頁曬得乾癟的郵票,豌兒聯想到母親所說,她那份嫁妝。可豌兒還是不得不自己一個人,她沒有想像的餘裕。


豌兒在沙發上睡著了。她夢見了馮鈴,豌兒明明沒有到過英國,卻在夢裡跟她一同在英國的湖邊看天鵝。她們在湖岸窺視過天鵝睡覺的樣子。天鵝頸項彎軟,修長靈敏,水過羽背俐落,睡覺的時候會把脖子扭曲伸延在自己背上,緊摟纏著自己身體徜徉安寢。浮逸於水,天鵝自身是自己的枕頭,倚仗也附麗於自己。自己該當如此圓滿。是這樣的嗎,要是這樣,她為何要離開?「好多人飛往天上,我能否為他們拉開氣墊。」有道聲音向豌兒耳語,她可能聽見了自己,久久未能消弭。


沉默的聲音如同盤古初開擲地鏗鏘再沉重的墜落也終休落漣漪。


失語的人和事情能寄語在哪。


初秋時分,校內再多兩名學生從所住的大廈一躍而下,沉鬱的暗湧蔓延滋長,豌兒再在他們的座位上,立起了兩束花。校內逐漸出現退學潮,豌兒的學級也要縮班。豌兒除了要忙著教務,仍然要一併逐一處理家長、校長與學生,還有虛無的「公眾」需要去面對。很多家庭趕著移民,成績優秀,家境愈佳的退學最快,聽說大多是去豌兒夢過的那片大不列顛。她問一位即將離港的學生,她說父母已經統統安排妥當,一到埗將有不少照應。有照應的意思是,已經有不少同行之人抵達彼邦。


大難臨頭各自飛,人流動、離散、再見。或者永別。


豌兒渾沌無望之際,豆芽的新生兒出世,乳名被喚作離離。學校殺班,她兄長卻生育。豌兒是夜倦透了一整副身體,如水銀瀉地,在豆芽於小商場的舊裁縫店中,喝開了酒,衝著豆芽發難,似乎怪他生育的不是。「這麼碩大的責任,為何命名你兒身上。離離?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你確定他要成為一根壓不盡的野草?」「孩子的命,也唔到你話事。」豆芽與妻邊裁著一塊裡布邊說道。「況且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我們不是沒有見證過。再者你看阿媽馬仔坑村成條邨每家石屋也大火,還不是頂了下來……別多想,知你累壞,我倒碗湯你飲。」明明造衣業早已北流,但他對每一碼布仍然如此較真,這麼堅持香港製造。豌兒望著手中一碗味道,百味匯在心頭,驚訝豆芽的灑脫與從容,既像劫後餘生,又似迫不得已,柳暗花明後要提醒自己又有一村,不得不達觀面對似的。


豌兒情願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但看著離離天天成長,她開始捨不得侄兒離離返胎,捨不得他不出生。離離滿月酒宴上,豌兒買來了金鐲,多喝了兩杯下腸,把金鐲套在孩子如微藕的手肘上,不禁對他支支吾吾說起話來,「孩子離離呀,我與你從匿名走到親暱,也是有緣……你從哪來的呀,你為何來到我們身邊?為何我跟你在凡間,而好多人已經在天上……」離離雙目如完好之鏡澄澈明麗,他紓緩了眉梢,看著稍若恍惚的姑姑豌兒。


曲終人散,酒席過後豌兒攜著良煦月文在回家,巴士經過隧道時,隧道的燈光每秒折射出高速的一明一暗,映在襯衣上的橘紅亮斑閃爍無間,她看著隧道的出口愈來愈明亮,意識到自己難以為這個圓滑、浮動、如水的年代答辯,說不清楚到底有甚麼抓得緊。她如此疲倦,倦怠於生活,或者自己無以掌握的,命運之中的肌理。


生命自負盈虧,如月亮,如金融,如香港。她已再次入睡。


她悄悄地沉睡下去,而巴士到家時,兩鬢皆白的良煦咿咿地喚醒她,恍如她還是當日在巴士上抱在臂彎的或躺在搖籃中的孩子。良煦搖醒豌兒的時候,她晃動失焦的眼光,眼前的一切都有著疊影,她夢囈脫口而出,「爸,你怎麼有兩隻手錶?它們是哪裡的時間啊?」

母親月文只是從旁一笑,笑起來的時候散蔓開了皺紋,她望著豌兒時笑得像個未成年的女孩,猶如年輪在倒著帶,時間跟自己開著玩笑。

如果還有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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