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愛之歌:一〉


黎日霜夢到了馬兒,數匹馬兒在遠處清溪邊低垂飲水。駿馬忽爾奔馳到了她的腳丫邊,她嚇得神飛,於是踹踢飛了馬,自己滾下了牀鋪,碰著了銳角,眼簾刮破了三釐米,共縫了四針。血滾渾了一個牀鋪,淌了一地,那薰黃的舊格仔,她捂著傷口再見時,已染成黯橘色,布塊斑駁如痂。按捺痛楚時她聲噯噯,卻無嗟怨,如初。


夢跟傷口一樣,如此切身、迫真。


下注的時候她不怕馬,但心有另一種顫抖,某種精神像是在滲血一樣。她成為了唯一的女人。她在充斥著男人的街道中穿梭,手握著日報附送的馬經,在哪一場劃過了哪個圈,標示過下注的方程式。馬經都摺疊成長褲背袋的尺寸,如入場的場刊,幾個男人列著隊,望著那分吋的電視,叫上,上,上,屌你老母,上。


她眼簾裹著紗布,用那隻滿佈皺摺的手執著原子筆,筆挺的在投注票上劃擦過號碼,才花廿蚊博彩,不求大利,只望天上落點大米送來幾口閒飯,運氣可以來轉個圈,馬兒落地神采飛揚。她放下錢到那位值班小姐手上,視窗中猶如窗口外別有洞天,投注,禮成,她沒有回頭望,偏過臉便離開,不為冷漠,而是她再也沒有這種時間。寶藍色的投注站前都是煙蒂。她先生就是為那玩兒去的,她想這玩意,一生沾不得。


這些只是日子的委托,時間廉宜的代名詞。


他去了之後,她心只寄托自己,延年益壽,不想多餘的事情。包括不再去想大兒子在白天的祖房生,二兒子在教書途中作動,三兒子在睡夢中挪移。大兒子和二兒子在田裡頭抓地鼠燒來果腹,三兒子被大兒子背著走二十里路上農村學校,二兒子受不住別人田中的誘感,偷來雞蛋收在褲浪口袋,破得一身腥蛋液,得罪鄰家也白破了卵。她不願想起,一家暑天時殺雞弒豬,哀嗚破折不休,入冬時冷風颯颯,嗖嗖呼嘯,只有一碼布摟著三兄弟,一人一雙早不合腳的舊帆布鞋,在牀上燒煤燈。她也不去想祖房子的三十六個房間,不去想那一代的男人,一言不合便會將一頓飯菜掃蕩落地,會撐起手掌,裝作要賞巴掌摑下去她臉龐上。


那已經是後來的事情。


在揮起手將掌摑之際,他也如馬駒揚而去。那相對公平的時間,如同他人口中的誓言。「直至死亡將我們分開。」黎日霜與丈夫在農村的婚宴,只要人們放了鞭炮便說了算,劈哩叭啦,紅屑沖天四散,塵埃落定,燒了肉末,高梁下腸,薰了一身煙酒氣,丈夫只是循例掀起紅絹探個究竟。他們沒有唸過那副充滿現代感的誓辭,那甚麼直到,甚麼分開,甚麼我願意。那不到他們來唸。


她不留守在烏煙瘴氣的地方。從投注站步行回去才五分鐘,打開電視機,她下注的那一場終開跑。電視機中的馬兒虛幻,螢幕像素不佳令每匹馬兒起格,隨著頻譜躍動。賭博中的馬兒並不如夢中般會在溪道涉水,十來隻馬趕在跑道上,練馬師一鞭兩令,馬兒所向披靡地,沒有身後身般前進,緊接著最後衝線,所有的急口令旁白落下帷幕,她感到一陣虛空。「博愛之光」落伍,「遊戲人間」大勝。


博彩的博字,如同博愛的博,都有個十字架依偎在身邊。嬴不了也未必是輸,失敗便當作是慈善。每逢賭馬,她有個習慣,每次只會孤注一擲,多買一場也不願。那是因為黎日霜時常提醒自己。


馬因為痛而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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