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而不是,「看你怎麼詮釋」

 


上年夏天,我坐上了一架單層巴士,在最後排的位置坐穩之後,發現背後有隻飛得颯颯作響的蟬,是牠利用翅膀互相摩擦、拍翼之聲,肯定受驚,在透明的玻璃窗上想要逃生,但很可惜地,蟬對世界的理解,沒有透明的琉璃這回事,沒有這種,透明狀的文明在。我沒敢回頭望,因為蟬翼拍打發出的聲響,以及微觀蟬牠的細緻和構造,也有點駭人地,精密,複雜;如同萬物。在我想在到站之前伸出援手之前,我就發現我坐錯了巴士,巴士正在帶我去上一個,錯的地方。像那隻蟬。去了一個錯的地方。現在回想起牠來,也覺得抱歉,沒能及時救援。牠會否死在車上?被清潔者擊倒?最理想的情況是牠被溫柔相待,溫柔是指,我希望牠能被活生生的趕下車。因為趕路的原故,我在郊外公路邊陲趕忙下車。不知道,蟬有否能跟我一樣,到了郊野,到了自然,到了城市的邊陲,回復自身。

 

前天我甫坐上開往香港島的長途車,就發現巴士上層除了所有不知所向、不明來歷的人以外(難道不是嗎,陌生人皆是,不明來歷,不明、不白),還多了一隻,鐵定覺得這個紅框的世界底下驚慄、可佈的麻雀亂衝亂撞,一直來往車頭及車尾來回飛返。這幾天在街上不知為何,有幸或不幸地跟雀鳥有過幾次偶遇,我本能反應地就一直把背包背緊,心頭一陣子火紅起來,一直堅定地來回在車頭跟車尾踱步,一直想要把麻雀定住,想把牠抱在掌上,想安定牠然後放飛回路上。我當刻就解破了自己在車上的尷尬,或這種陌生人會視我奇異的目光,我抓緊著自己的念頭,定下心,但抓麻雀真的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我不及牠靈敏、能動,牠愈受驚,我就愈碰不著牠。牠在亂撞之間,碰到了許多人的頭髮和臉龐,這些陌生人都有著同出一轍的反應,像是被襲擊的本能條件反射,露出驚恐的表情和手勢。有一下我碰觸到牠的羽翼了,但牠還是「咻」一聲,一下一下地跟我擦身、擦髮而過。在前往大欖隧道的公路段,牠「咻」不翼而飛。最後我坐在這路巴士的終點站,希望能在所有人離場之後,我金睛火眼地搜索了巴士所有的空間,再也找不著麻雀牠。我感到欣然、安慰,牠肯定是在我為了牠分了心神、 忐忑徬徨的時候,適時飛離了車廂。

 

到維多利亞公園之前,我問了問坐在車尾的男生,「你仲有無見過隻麻雀?」,他皺皺眉頭,很勉強地搖搖頭,在這座城市被社交化這麼多年以後的我懂得,他潛在的意思是,「不要跟我說這種奇怪的話」。

 

是的,不要奇怪。不要奇怪地飛上車,不要奇怪地入侵別人的生活,不要輕易地進入一個人的回憶與生命。不要關心沒有人在關心的一隻鳥。不要充份熱心。但真正的不要是,我不要覺得生命只在於我自己。我隨即查了一下,麻雀群居,如果離開了群眾,牠會不安,鬱鬱寡歡,茶飯不思。沒有麻雀的蹤影了,那倒是好的。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飛了出去就好。誤打誤撞上了車,但飛得出去就好。城市裡有好多麻雀,多不勝數的牠們,對人而言隻隻都差不多樣,但我現在能確定的是,其中一隻坐過968。麻雀啊小孩子,你好威水,好多故事可以向群眾述說了。

 

害我憂心了一程車。心裡一路忡忡。不過我覺得值得,因為這讓我知道,我的生命,不僅僅關乎於自己。不是只有趕路的時針,日子之內還有意外。無論好壞,視乎你怎麼看待。

 

我小時候非常害怕蝴蝶,害怕蝴蝶的色調、色盤、質感、飛躍,或是how it flocks around。我甚至不能直視蝴蝶,一直避之則吉,或者大嗌救命。不知道人會懼怕另一種生命體系,是怎麼樣會成立的。但蝴蝶予我,對我來說是一種苦瓜的概念,僅限半生的恐懼。前幾天看到一隻報喜斑粉蝶在草地上,下意識地就把手指遞向牠,讓牠相信自己的指尖,相信自己的善良,讓牠爬到自己身上。這是我生命中第一次,摸到蝴蝶。其實這是沒有意義的動作。但我覺得牠很乖張,很委婉,很可人。頓時覺得,與牠有了連結,雖然只是一廂情願。我在寶琳北路上行走,又遇到另一隻報喜斑粉蝶,我又讓牠爬上我指頭,牠正要飛走之際,一輛紅色大巴士在公路馳騁,我目證到牠被大車撞上,我跟他愣著驚痛,我們以為「放飛」的善,竟讓牠遭來橫禍,在滿盤歉意之時,後即發現牠躺在前方。原來生還。我跟他惦著牠,讓牠倚在路邊的叢林,然後我拾起牠身邊一隻死去的報喜班粉蝶,又是下意識地,把牠放了在掌心。一生一殆,相對無言。我指我自己。

 

我在網上查了一下,有人這麼說:「報喜斑粉蝶之名有『報告春臨大地傳播喜訊』的意思。報喜斑粉蝶大量出現同死亡並非新鮮事,牠們的繁殖策略是以量取勝。幼蟲出世之後會聚居,相信相依可以擊退天敵,或者避免全軍覆沒,從而增加生存機會。蝴蝶生命短暫,破蛹之後唯一目標是傳宗接代,完成使命即死,所以不用擔心。」是自然之事。所以不用擔心。我不知道怎麼說得過去,但也不到我去說,這說不說得下去,像我一位朋友對我說過一句,「唔到你話事」。係呀,唔到你話事——生者、逝者,到底,說不說得下去。

 

我今天坐小巴出門時,坐在我後方的一對婦人對話,拋下一句,「個天要你走,你無得唔走。」我不但聽了進去,而且記住了。生命總是別人的閒話家常。周而復始,牢不可破。

 

蝴蝶報喜或喜憂,「唔到你話事。」

 

今天我跟他在深水埗,他要買兩塊磁貼放家裡用。他走過一家說,另外一家賣的質量和磁石本身比較牢固,我跟隨他去,去了由一個女人顧檔的一攤,她眼神、笑容很好,好像是那種,單憑眼神和笑容,就能勘察到一個人的底氣的那種人。攤桌上都是各種形狀、大小的磁石,長的方的,圓的柱體的,原來磁石世界也琳瑯滿目。我覺得這個女人很專注,她賣的也很專門,她對磁石瞭如指掌,它們各自厚薄長寬肯定也倒背如流;我在想,她生活可能像很多人一樣,勞勞碌碌,營營役役,但很mesmerising的是,她的生命目前都圍繞著眼前這堆互相吸引、黏緊、相依的磁鐵。他挑了其中兩塊磁石,女人爽利,很熟練地在一疊磁石中,都是手辦眼見功夫,使勁地拔起兩塊交予我們。

 

我們轉身離開,她報以微笑。然後我們正正在隔壁的另一家,發現同一塊相同的磁鐵賣平四蚊。「唔緊要啦,呢個世界唔係成日講錢。佢好好笑容。」「就係因為佢好笑容,我就要畀多八蚊?」他被逗趣地笑了笑,而我想是的,的確是的。這個世界就是像她掌心的磁鐵,互相吸引。成日下來流流長,未必記得許多,但我記得她的笑,很美妙,真的很美妙。她賣的可是一種以本能互相吸引、吸納之物。

 

之於磁鐵。此謂相處。

 

回家路上,我覺得很累,是一種完全的疲憊。I’m fatigued,我已倦怠。思想一下,原來源自內耗,精神之消磨,付出得愈深,心愈蝕鈍,我花很多很多精神,在實踐自己的責任,和對人的義務和愛。我最近在反覆思想「止於至善」,我思想社會上「善的循環」及其生態與脈絡。生活中有許多variables,但我覺得我是如此堅定的是——我想成為在這個每個人都努力、內耗、與磨煉生生不息共存的世道中,一個讓人感受到片刻的、真實的善的人——這既是我一直在實踐、學習、自我教育及試練之事,也也許是我唯一的優點罷了。善似乎大底是關乎接納、回收、餽贈、轉化。我所念茲在茲的是,人要愛得及時,以及,及時的愛。如果你想起一個人,為何不往前踏出一步。為何不。愛該當如是——愛不保留,於人、於己。前提是請愛得及時,be punctual and on time,在你可能之際,在你有餘裕的幸福之際——我是在敦促我自己。而被愛的人,請也看準時機,接住、抱緊;接不接得住是後話。之於這種永恆的拉鋸與張力。

 

「不漏洞拉(Bat lau dung laai)」四字為越南文的廣東話音譯,是在1988年始港英政府向越南船民解釋新難民政策的廣播文,意指「從今開始」,這也可能是香港人最為熟息的越南語言。除了此起彼落的有關各國間「難民」的新聞外,我對議題不稔熟,反而我在思想的是,「從今開始」和「從今以後」兩詞之異同。「從今開始」有種冷酷、無情、官僚之感,惟「從今以後」 彷彿意味堅貞不二、一種承諾韻律與節奏。但在昔日法律之前,兩者可能無異,代表等待遣返,心之所向,遙遙無期。

 

我今日抱了一疊書端了在Michelle的面前,很多想法充斥著我,我還沒來得及述說,還沒來得及關心她,她反之端了給我一個保溫瓶,說知道我生理不適,給我泡了薑母黑糖茶,讓我在席間飲用。薑辣,但溫體、透心。然後我們聊了許多,聊到生活之意、影像之義,她倒問我,我到底,享受寫些甚麼,以書寫何物為樂。我說,我想寫自己源自於自己內心的、生活片段的一些非虛構書寫,也心心念念想要寫出虛構為首的小說體。說罷頓時覺得自己好像《Burning》電影裡的劉亞仁演出的角色,一直在電影裡邊說自己是一個寫故事的人,卻一個字也沒寫出來過,這是劇本和人物的詭秘、神隱、吊詭之處,亦是一種呼應原作故事的塑造。我能宣稱之為失敗者麼,一個怎麼樣也寫不出來的人。但同時我在想,在虛構與非虛構之間,我匱乏的是生命經驗。總而言之的是,我唯能等待,然後,執起鎖匙,打開家門,望住自己腳步,始於足下地,先來生活。

 

我所缺失的是生活。正如我之前所言,我對自己的期望在於,能在不久將來,當若然對方拋出一句在世間物轉星移亙古亙今在千錘百煉之後仍然適用的話即「你好嗎」時,我能回答出「我好」,而不是,「看你怎麼詮釋」的話,我可能就開始,開始擁有自己的生活了。

 

友人劉子斌有天無頭無尾地給我傳來一篇陳朗書寫的悼文《陳朗紀念徐曉宏:請君重作醉歌行》,我想說明的不是他的無頭無尾,而是,他無緣無故想起我來。我不知為何,感受一陣暖意,因為想起一個人,精確地來說,從非無緣無故。說起劉,他是一個我在生活之中,在街上偶遇過最多遍的朋友,所以我們的來往,一直是如此,原委不明。可能是緣份,緣份本來就是紊亂無章,卻疏而不漏。我問他,怎麼想起我來?他說,因為她筆下的這種,公共與私人的曖昧界限。我讀時覺得好「乸埋一舊」,我指心情。陳朗我手寫我心,伴侶將去,一切話語都源自心肝底裡,一切都如此真實而深邃。而她把私人情感寫進公共領域與事務,體現關係的公共性之餘,又追溯自己與孩子最真切的感情。我盈了眶,卻無語,可能因為沒有經歷過這種痛絕心境,也沒有她在字裡行間的勇氣。但劉子斌因為模糊的、between the private and the public之事,想起了自己,這種我這些年以來,在閱讀及書寫中思索的主旨,我覺得,他是了解我的人。大概是了解一個大概,但大概當中,他一矢中的。

 

今夜我問姪兒離離,我們就快過年,過年我們會對對方說甚麼的呢。他已經快要五歲了,地球環繞大陽、沿著太空中的軌道旋轉了五遍了,但他還是一鼓傻氣,懵懵懂懂不知,他繃出一句話,「恭喜健康」,語氣是一種帶有問號的揚聲,我忍不住笑了笑,然後他再繼續往下說「多謝快樂」。孩子,你的無知好可愛、脫俗。這比社會上背誦如流的、帶著奢想的祝頌都要來得溫柔。所以我希望借用一下,「恭喜健康」,「多謝快樂」。也就心滿意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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