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cenoti” drift

 


A “cenoti” drift

 

1

聞說風球正以其每小時幾百公里的風速正在穿過香港。即係,我啜飲著滴滴咖啡,正在曬著太陽並奢望太陽長存的那個時候,它正在邁向我。我感奇妙,懂得氣象的菁英,都能估計風眼位置,它的方向、風向、朝向,以及登陸的軌跡。從遠古開始人開始觀察天文,水上人則察覺水文,不諳科學的我,因此往自己其中,觀其心文與漣漪。(他把小風扇對住我,把煙吹散開來,風本看不見,一下子就立體了起來。)我知道的,風(將)穿透我,立起一個又一個風眼,而我們每一個人,都困在自己的風眼當中,聽說那是一篤平靜的旋渦。

 

2

一個正以風速成長的孩子。他創造了自己的語言系統,叫「YY文」,他創造自己的國家、首都及衛星城市,畫了無限張虛幻的地圖。在其中一張地下鐵路密佈的交通圖則上,他微小、微藕的指頭指向一條虛構的河川「River Cenot」,上面有這座城市唯一浮在河面的地鐵站,那個站叫「Northcorto」,有「北邊」的意味是因為它位於別的一些地方和河域的北方。他讓我為該地鐵站起一個中文名字,這次他想要把名字意譯而非音譯,他父親提議「北海道」,我們攏嘴笑了笑,他嚴然聲明,那是河流,因而順理成章,叫成「北河道」,帶點「北河街」的意猶未盡,從遠洋的大不列顛想像出「反離散」的香港。我追問道River Cenot的「Cenot」語言該如何溯源,孩子說在「YY文」的語言系統中,「Cenot」是「cenoti」的名詞,「cenoti」就即是「beautiful」之意思。那(將會)是一川美麗、涓涓的河流。

 

孩子無論在虛、實世界,他最喜愛的季節是夏季。他明明是個冬季生的孩子。誕生於亞熱帶,惟他步進了會下雪,白皚皚的國度,過早開始了他的第二生命。第二生命的說法其實無稽。生命本來就會分裂成許多個章節和面貌,他會迎接自己的第三、第四、第五,以至第無限款生命。孩子是不是過份早熟?他甚至已經曉得辨識倫敦和他身處的中部城市的口音,他會模仿,會轉換,像我們漫無目的把電視轉台一樣的,無縫轉換,從一把聲線跳躍至另一種韻調。

 

孩子成長以後想成為作家。我問,你通常寫甚麼題材,他回答,「有時寫自己,有時寫個世界。」我也是呢,孩子。我也「有時寫自己,有時寫個世界。」

 

3

E和L說,八月我們來寫「睡眠」。睡眠與清醒似乎、應該對立,那麼之間呢?之間的半夢半醒與曖昧未明。魂魄未齊,心情未明朗,那是覺曉的瞬間。「睡眠」怎寫?寫蓆枕之上?記夢的始終?昏睡之前抑或之後呢?寫正意識或潛意識如何抒臆?寫床的意圖、文化意味和基本功能?它的暗喻和明諭?

 

如果我寫,我寫睡眠即是──你不曾聽到自己的鼻鼾,你記不起來自己的睡姿。自己不了解的事情,這些只能靠別人來告訴你的事情──這些動作、姿態像是在照鏡,那一襲你從未發掘或知悉的明鏡。我想起我第一次睡在他側跟的時候,我都不敢睡,很羞澀,因為我不知道我自己有沒有鼻鼾,也不知道熟睡的自己的睡姿有多難看。因此我眼光光,等到天光,想著這樣的畫面,想到六點。想到聽到第一道晨光伴隨而至的鳥啼嗚聲。

 

多年之後,漸漸只有在他身旁的時候,我才能睡好。自己獨處時,睡眠漸漸成了一場差遣,只能視睡眠為通勤的一個環節,我躺床上,眼光光,與我對視和對峙的,只有那冷氣機亮著的一丁點藍光。他老誤會我,督促我,有時忍不住要吆叱,說我總睡得日上三竿,份人好懶,我會委屈,是因為我一世人都從未覺得自己懶。惰性是有當然,但我不至於懶。因為我無非都是全天候在、腦袋全面進場地,運作,營業。我營業思想天地,營業思考在天地之間的人,包括自我。想不通透時我都睡不去,因此我時常都睡不去。後來漸漸發展成,要麼睡不著,要麼睡不醒。身心乃如此奧妙。

 

對於像我這像缺乏「正常」作息的人而言,晚上就是白天,而這種白晝是如此孤獨,因為「正常」的人都不會跟你搭上嘴、說上話,除非他們在地球的彼端;而時而勢易,我因而不乏隔著時差能搭得上話的人,恍如是身處另一個維度。這類分隔是,取決於自我、富有意識之下所選擇並製造出來的時差。

 

有另些「時差」無得你揀,並以「牆」相隔。陳巧真的《記憶座標》──主軸有三個段落,一段關於一個曾因塗鴉被捕的老伯;一段關於已移英的女人的往事;另一段指涉困在荔枝角的人,他們在獄內外的書信來往,他們奏過口風琴和結他,聲音碰撞牆壁與後山,來回復往──那些是「牆」隔絕不住的聲浪、音樂、音頻與波動。影像首段中那因在公共地方牆壁塗鴉被逮捕過的老人說,「我現在學會了,我執起根毛筆,我沾上水寫。水是看不見的,別人看不見。除了自己看得見。」他畫貓,然後告訴陳巧真,這是他在餵貓的紀錄。原來餵貓的意思是,塗鴉,把貓塗鴉於街角上。

 

E另一天跟我說。「他們講的、那屬於香港的『之間』的分析好到位。或者當年的『太平』,讓他們反而想要些甚麼正在醞釀或發生,反而我們那一代卻不一樣。不過他們口中說的『太平』,可能也只是謙遜。」我一貫地沒甚接話,我怕顯拙。但她所指的「不過他們口中說的『太平』,可能也只是謙遜」,我思索良久答不出話,因為我想不透徹「一個時代的百無聊賴,一個世代的歌舞昇平」怎能歸因個人的詮釋。但後來我懂得,她思維脫俗清澈;我懂了──任何一個時代,任個一款時勢,任何一種現實,都只可能是,每個人自己的記憶思存;它僅能以「個人的詮釋」流芳百世──只有個人的記憶能長存,先別遑論它的「真實性」,它有否被人的海馬迴扭曲過。歷史多貌,卻終究之於個人,惟能如是;該當如是。

 

這等地方日新月異物是人非,我老早就不認得;或者,不想認得,也不忍記得。龐然的外貌、骨幹、血肉早已非人。(M住進別國山上一所雍雅房子。她傳來照片,說希望在這個地方花上一世。別人形容不知天高地厚的人不可一世,但我看見她身處的地方,在那個陽光明媚、不可多得的山房,人真的會希望可以「不可一世」地在那樣的地方「可以一世」。這裡呢,這裡喔,可以一世麼?)但我知道的,如果理念是一張微小如藥房標示價格的貼紙,如果它能記載你的衷心,如能一張貼紙能印刷你的冀願,它可以在城市存活下去。只要你夠微小,方就能長存。因此多年來我把自己縮得好細,我習慣性地把自己壓縮至無聲、無息、無言,乖張、僻靜、馴養。因此E發言的時候,我沒有接話,因為我如此,適應,沉默。這種慢熱而後知後覺的,沉默。僅我以為是美好。姑勿論那是軟弱的代名詞。甚或背叛。

 

我持續光顧「懦弱」這種套餐、繼續消費「記憶」這些生命中的消耗品。彷彿一道便利店的玻璃自動趟門會徐徐敞開,「叮叮噹」,過份疲憊的店員,她有點披頭散髮,卻仍然敬業樂業,賣力地夾硬撚一把精神的聲線,跟站在出口邊緣正要付款的你講,「歡迎光臨,多謝你惠顧。盛惠──」

 

你聽不清楚那個代價。你不禮貌的「吓?」了一聲,想不起來了。(到底這樣的人生盛惠多少?那代價是何物?)

 

歸了邊的她曾經唱出口的是,「我擁有的都是僥倖。我失去的都是人生。」

 

這麼說吧,我今晚要支付的是我的睡眠。目前清晰的代價是今夜的無眠。其他的晚上我不知道,過去的跟未來的,我要麼記不起來,要麼想像不及。只是我今夜即將、再度,無眠。只有此時此刻是現實。不要誤會了我們擁有過來或未來,統統假的,我們唯有,此時此刻。

 

4

在灣仔有個小販賣時鐘。他把一堆已調校好時間、每一面時鐘上都刻著同一個時間的時鐘,全部都攤妥在街邊的地面上。我瞥上一眼,好妙。及時照了一幀。以前我已經見過他,但他出沒的時間點說不準,因此能碰見也是緣分。我指的是,我碰見他,以及他那些「所有的時間」。我在「所有的時間」的見證底下,見到屬於他的「一地都係時間」的一幀風景。

 

(他販賣的是時間。咁岩嘅,我都係。有誰唔係。)

 

同時我又想起,多年前跟前男友在觀塘散步,我曾見看見有個衣衫襤褸、不修邊幅的男人,滿臉胡子,穿著渾身黑衣,打扮髒老陳舊,邋遢長髮披在一身,更見寒酸。前男友在看我,或許看不見他。男子外貌齷齪,還坐在別人的電單車上,但他安靜地──你知道嗎──他安靜地在讀血紅書皮的牛津英漢字典,一頁一頁翻山越嶺地讀著字典。他捧著紅書在掌心,眉頭深鎖,一副專心不二,認真學習之貌,手再粗糙乾癟,臉再憔悴,身影孤寂落魄,但識得發光發熱。

 

(你大可以拋下一句「瘋子」總結,但你不能。因為,你憑甚麼。)

 

一卷城市的地圖、版圖;一卷收納如地方歷史長河的地圖,卻在每個人的意識裡都存有截然不同、涇渭分明的許多個版本。像是一張張記錄自己每一日的心電圖。(你個心的跳動,每一日、每一刻也必定有微差。)任何時刻、地方都盎然,關鍵在於,你有否「看見」。

 

「看見」是艱難而緩慢的。好友S在新書頁面贈言,「朋友H,多謝你的所有。」他說寫這本書,來頭大概是一則幻想:如果我要帶一個朋友H去認識香港這個地方,我會帶他她去哪兒,我會從何開始介紹,而又能走到哪裡作結。我對號入座,覺得自己就是朋友H。因此我代入角色,遠房表弟來訪香港,我便一直苦心想著要帶他到哪遊覽,哪座名勝,哪些古蹟(我不好說,因為我喜歡看的是僻靜窄巷是鐵路掠掠而過的晨光是巴士駛入隧道的光影轉換是招牌是字體是隱山當中的流水、蜻蜓、豆娘;你說我怎能帶一個吃喝玩樂的他到我心坎之地)。我流放他自己蹓躂尖沙咀,他說尖沙咀好大,逛街打轉腳都要跛。我嘖嘖稱奇。「尖沙咀好大」,也是一句實在的發言──漆咸道南到五支旗桿、由「廣東」(道)走到「天文臺」(道)、山林道拐進彌敦道、訊號山到梳士巴利道、而康莊道曾經「骯髒」……我想想都覺得大得沉甸甸。重若千鈞,令我無法拔足再走下去的,不過記憶。

 

「記得」也是艱難而緩慢的。事情龐然大到一個地步,就會變得好渺小。又或者,事情小得離哂大譜的話,它會一針見血,像是一條卡在你食道的魚刺骨。讓你一直咳嗽,呼吸變得困難。像E人在九龍,當她走入小巷,然後她會頓悟,記得,原來當年「我已來過」。我們都開展、拓展過自己的那幅或私人或公共的地方與領域,兩者是如此,密不透風而不可分。身體即記憶體,她說,「我們的身體不會忘記。」

 

(是呢,對的,他們怎樣在她身體之上,她都記得。)

 

C離港數月到歐洲去,她將一把鑰匙交托我,讓我有時澆溉植物。我把那輪鑰匙一直放在常用背囊當中,於是我每晚臨近家門,以手把手的記憶在充斥雜物垃圾的小袋口中搜尋自己家門的鎖匙時候,我都會犯下錯誤掏出她家的鑰匙,這時候我還沒意識到,往往提起手要開門,我才會知道自己用錯了門匙。我會笑。她早已習慣我的天馬行空和總是如此過份地把平凡空想得異常浪漫,「我每天晚上都會用錯了你的鑰匙去開自己的門。」我言下之義是,這難道可以不美嗎?難道不美嗎?我沒表明的咄咄逼人可能被感受到了,她沒有正面回答我甚麼,反而跟我拋下話,說,「我今日睇到太陽花原來日頭追住個太陽,但夜晚都會回到原本嘅位置。」她了解我,意思是,她敦促我,你追逐光芒之後要隨日入而息。她的話便是鑰匙,能打開的是我。

 

(她也曾經在各種意義上,打開自己。)

 

我因此敦促──成為一朵蒸蒸日上、福星高照的太陽花。務必。只是遲早。這句話沒有明確的主語或對象。成為太陽花的,不必一定要是我。

 

5

(十八歲的我寫過。不堪回首不只因為露骨無邊,更是因為感情泛濫、洋溢、過剩,只是自陷沼澤。難堪的是我好似一日未大,從來一成不變。)

 

(照理說現在是我的黃金時代。我最近在想,人們口中道出一「要」字,是多麼霸道驕橫,卻又是無可比擬的慈愛。「我要」,一種命令,無所適從的傲慢,毋庸置疑的佔據,這是人們在乎的收穫,他們想從「要」一字裡佔有些什麼。對有些人來說,「要」是一種善意的給予,是奉獻,是偉大的仁慈,他們所「要」的即是「給」。但我沒有甚麼都想要。世界上變幻萬千,改變就是不變的真理。沉重,絪縕,迷惑,其實每一個人都沒法承受。不過披荊斬棘以後,只會使自己變得更好。家庭朋友,還沒光臨的愛人,把我空洞的填色本填滿,甚至填得不靠譜不著邊,都給我畫出界限以外。這是我一去不返的年華,衝動、任性似熔岩般肆虐四射,把光年燒得熾熱,旺盛。好的壞的都很珍貴,就像完好白皙的蘋果或氧化掉的蘋果同樣好吃。因為我不得不承認,這是我的黃金時代,我不是孑然一身,也非杳然無依。因為我不得不承認,這是我的時代。這就是我要的,也是我只能給的。人骨頭裡天性內儉、謙虛、拘謹,最忌肉麻,又恐冒險。所以我害怕崖壁,恐懼逆變,內心說話忌諱曝光,無路可去,無路可退,胡同裡愛也說不出口。人的情感囤積太厚而無可訴說發洩,就如一個被封口的熱帶雨林。感情太多,聚成雲朵,散成雨淚,周而復始。世界上億計人類,幾千種的語言教人們分別,上帝摧毀了巴別塔,變亂了人們的語言,但情感都為相同。別強迫自己的一片心做苛刻的事情。鏡中的眼圈很深很黯,因為想事情想得失眠,又或者,是我在放肆試著把感情轉化成,我最具勇氣的貧瘠文字。這晚天空,漆黑得像是上帝打翻了我骯髒的墨液,捧住黃月,忘了入眠。像如錐得熟爛的芭樂,酸澀混沌。坦蕩一點來講,我彷彿一件雙面的外套,你即使把我反過來穿,我也把我的一切,都給了你。)

(掌心、掌紋、骨節、神經、 蹼、無名指、血的樞紐。有人相信,掌縱命理。川字之深,縱橫交錯,阡陌相差,多少相遇,等於幾次分離。手是渺小,卻蘊釀偉大。我們曾朝夕相見,曾經坦白,想起了好多個夜晚,我們捨不得闔眼,久患人為失眠。我想你了於這溫柔清晨。一對愛人,無所不言,無所需言。我們偶爾對愛班門弄斧,終還遍體鱗傷,痂塊星羅。你廿多歲,喜愛閱讀,慢熱自若,散慢得使我怒燥,我卻又是這麼愛。我們相處時光短暫,短得似你的髮,短得似乎本無一物。你攤開手,給我希望濫觴,給我手的預言,但我恐驚醒睡掌,傷了命運,毀壞緣份。美好時候,恍同琉璃,易脆易碎,但亦因沒有破碎而珍貴。明瞭愛沉重,對此我只儼如目不識丁的文盲小丫,一竅不知。你說雙手合十,盼覓得如意。我倆相視,不禁莞爾,相對無言。)

 

6

M當年主修的是語言學中的語用學(Pragmatics),我反問那到底是唸甚麼的呢,他回答我說,「metaphors」。好浪漫。花上一個不可逆轉的青春求學時期讀隱喻,研究人的委婉、轉彎抹角、羞澀、含蓄、惻隱,抑或甚至,謊言。To learn the way to speak the unspoken, and to un-speak the spoken。我開始思想,如果一切都是隱喻,我所有說出來的語言皆不是檯面上的意義,那麼我到底在說些甚麼呢?我們倒過頭來,是不是都是有點封閉,因為語言不用信、不用挪用;那我還寫些甚麼?我還想透過語言構建甚麼世界。

 

M說,「你必須暫時忘卻在語言中所修煉的精巧,才能真正領會話語裡那原初的聲音與方式。」他還開玩笑地建議說,你要麼把自己當成是一個外星人,要麼是一個被狼群養育大的孩子重新學你的語言,你方才能知道別人在講些甚麼。我說,我比較想被母狗養大。

 

寫到底為甚麼,為甚麼寫。我日以繼夜地想,想不出個所以然。我不寫的時候,我好像一座巨大的收音機,同時又好像一個聽收音機的人,又抑或像是個高舉著根收音咪的收音師,我不是在聆聽,就是在聆聽的路上前行。我因此好想要寫一部會「聽」的小說。(我需要聲明,請珍惜我隻耳仔同個心。因為每次當我單方面投入太多的時候,我就好想一下子逕自的反彈、滾開。)

 

我跟K說,我好像是《Burning》中劉亞仁演的李宗秀,李一直向別人說自己是一個或者想成為一個寫作或創作小說的作家,卻在整套電影不曾見過佢寫字,直到電影最後一幕他在電腦面前,而那一幕他更並不是在書寫可觀的字,他只在寫一封實用書信。我覺得那好像在影射我自己。我這幾年都一直在思考這個角色,就覺得自己真係好似佢。那很可怕。那是一個一直自我宣言自己寫作,卻不曾寫出甚麼的人。K回答我,每個人不在寫的時候,其實都在寫。她覺得自己前幾天跑去游泳時,都是在寫,因為腦海裡時時刻刻都在構築一個故事。

 

我大抵、到底為甚麼寫,寫為了甚麼。我寫了段話給E,「日月盈昃,靜靜生花。你寫絲絲小雨,我已淋漓。行行藏石,書心不攏。」我讀吳煦斌的《看牛集》,中間有段話我記得。她話有位法國詩人寫過,寫的人能把石頭寫得栩栩如生,好像石頭存在在書頁之間,本書再也闔不上。就像E寫一場細細的微雨,我已經淋雨淋得盡致而濕透。但願在日月盈昃,這種自然的循環,有興有衰的時間入面,能靜靜生活,靜靜用所書與生命力生出花來。

 

所以K在海邊游泳的時候,她正是在用「海水」寫,而我用靜水。兩者均是,陳巧真鏡頭下的,「別人看不見的。只有我自己看見」的水。我們正在用那「水」來寫一場又一場雨。

 

K又說起軼事,說家裡冰箱裡有個隨時可以用微波爐「翻叮」的心太軟(我用手機語音輸入記入日記,手機則回答說,「隨時可以……太遠」。錯得交關。我想起《月明星稀》舞台上的「太初」與「阿遠」。)另一天我問他回家路上到哪了,他說太古。(「太古」──言叔夏則記,「太初首先是氣。書上說。另一個人發言:太初首先應該是分離……。」)我意識到,所有的記號,你生活與生命中所聽過的一切,你感受過的一切又一切,終將以迴力鏢的方式駛往你自己繼而開花結果。

 

我一直思疑,我無法成為寫的人。另有日我們在海邊的時候我感嘆,最衰我們家的狗不中意沙灘,不然牠就能享受這一切──他一矢中的,說,佢唔係唔鍾意,只係未。果真如此。我領略到,一切不是,皆為未境。那我可能並非「不是」,只是,「還未成為」。W從小一直被母親打大,她自母親的教育,覺得自己站立都站得歪曲不正,做甚麼都是個錯誤。她成長之後嘗試叛逆,她選擇抽「卡碧」的煙,因為煙盒上見到母親的煙草公司標誌,從而覺得跟母親親近一些。她覺得自我失敗,自己「甚麼都不是」,但我卻比誰都要相信,她只要生存便自然流露著的光榮。我眼裡只有「美好」。是我天真爛漫、無知無邪驅馳我?是選擇。我選擇看見些甚麼。而唯一不臻,是我從來沒有這麼看待我自己。

 

像W,你想要與母親拉近距離的話,你要攜持那些相關之物,把它吸納,把傷害收起來,你要靠近那對象多一些,無論用甚麼手段。你要與世界拉近心的距離,你生命當中要存活他者。那其中並沒有神妙的捷徑。那不如L所說的,並非因為祈過禱才會有好天氣。祈禱令神明好忙,忙到根本不可開交;而同時一個人的幸運和另一個人的不幸應該是相連的,一個人的快樂和順遂總會建築在他人的不幸之上,一方的萬里無雲是駕馭在另一端的烏雲密佈之上的。因此我不想禱告,我不需要禱告被聽見,我不想倚仗神能、借助神力,我只管要讓自己和他者「生勾勾」並且活生生地活著,我只能試著說服你感受或想像,活靈活現地把自己的生命打開,繼而打開人的心。「無咩緊要得過你開心。」

 

默然耕耘。我們只能用無人能見的「水」,來寫一場又一場滂沱雨。

 

7

最近有點可笑的是,有天我急性腸胃炎,一睡十八小時不起。翌日查看手機,再發現自己寫了一些話,送傳到一個自己的留言信箱。我在夢裡朦朧而糊塗地記下的那句話是,「集體作夢是世界的負片底片。菲林來的。潛意識來的。」

 

連在夢裡我都為自己留言,毫無意識地給自己記下了夢中思想到的話語。太多餘了我。而朋友N今日傳來一則新聞,新聞標題說,「柯達再陷危機,無力還39億債務或結束133年經營,股價插近兩成」──「擁有133年歷史的攝影器材公司柯達(Eastman Kodak)近年經營困難,2020年轉型製藥惟未能扭轉局勢。柯達警告,如果得不到資金支持將倒閉……」

 

所以說菲林可能都要絕跡了。你還要拍嗎?你真的還要拍嗎?還是說,趕緊拍?盡快拍?嗯。拍。還能拍的時候,我還想拍。直到不能再拍。像《一一》裡的洋洋拍母親不相信存在的蚊子,拍人的後腦勺。我還想拍──直到一場又一場捲土重來又紛至的淘汰,所謂「巨輪」底下那些無可避免或逆轉的淘汰。

 

「集體作夢是世界的負片底片。菲林來的。潛意識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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