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動:三、郵票〉



流動

三、郵票

一角石漂打落水泛起漣漪,一艘紙船清風朗日滑過水未必有痕。如同微小易折的歲月。

我父祖房子前有條河溪,河溪旁邊有道石橋,不知道養活了幾多丫頭子;他從小赤著腳,在這片客家土地和田澗裡,又不知道勾過幾多條魚蝦毛。孩兒走路上學,山路一起步就要三小時,下課回來便要墾田耕作,後來讀至小學便供讀不下去,把讀書寶貴的名額讓給家弟。辛勞糊口多勞多得不見得日子單純太平,直到滿天的紅字飛躍,手袖筒套著紅布條,輿論紛飛劈哩啪啦衝天的響,生活捉襟見肘也苟且。我父父母教書,成分不好,必得被批鬥著逼迫南移。作為家中長子,我爺攜十三歲的我父來港,摒棄那個摒棄你的祖國,寄籬投靠北角的大哥。聽聞說當時霎時家事紛飛,我爺我父剛來投靠卻在大年三十晚被拒家門。也許是個飄著細雨的夜晚,兩父子躲匿臨樓底,兩人無家可歸。

我爺大哥來香港時頂易起朋友的郵票社為生,後來我爺思前想後,始終望覓盤生意,問他大哥,大哥,郵票為何物?大哥回答說郵票如黃金珠寶。於是我爺在元朗開了一家店,叫現代郵票社。我的童年也在那斗室裡渡過,那裡有陣藏紙的濃香,紙張糅和膠漆的味道,重重的疊在每一個角落,店裡唯一的牆紙是無數枚郵票。郵票社沒有甚麼好玩的,大人們都斟酌著太微小的事情,這鋪天蓋地需要用放大鏡金睛火眼來凝視的本票,這些太微小且脆弱的事情對我來說未免龐大。而且我爺很兇,動不動就把小桌上的不鏽鋼碟給掃盪下地。碩果僅存的記憶只有那不鏽鋼餐碟,其他的回憶幾近生鏽。年復年,直至郵票社息微,我爺的身體衰落。他卒於那不安的零三年。那時我在靈堂,好像是首次也唯一一次見及我父落淚。可能我父會想起,二十年前那個大年三十晚無家可歸的時光,他的父親曾經是他的亭台樓角,他避風雨的騎樓,而他所倚樓卻已佝僂。

我爺離世以後,我父因秉承他父親的心願與情意結,一直試著將過時的現代郵票社支撐及承傳下去。他們一直以現代郵票社的名義向集郵組批發購入郵票,不為甚麼地一直大量採購郵票,即使採購的費用高昂,也是父母的重擔。我父沒有盤算怎樣出銷,只是一味攢存下來,久而久之郵票充斥了我們整個家庭。我父母的房間裡都堆滿了大箱小箱的郵票,甚至牀墊底下都埋伏著所有的郵票。由於存檔不善,所有的貨源參差混雜無章,我父母多年來睡在一所不折不扣的郵票倉庫裡似的。每個夜晚睡在郵票上。

郵票歷史本身還算年輕。世上第一枚黑便士始於十九世紀的英國,那枚價值一便士的黑票還不帶齒孔,四四方方肆肆正正一幀,只為了流言細語能夠傳通,為了心上話能夠流動,一枚郵戳壓在書信,僅作憑證差遣送信人。郵政之意義在於與人溝通,傳播信號和聲音。要是你的聲音不夠大,別人聽不見,你惟能託付信件。郵票是信訊活著的憑證。

郵政明明是流動的,但將郵票收藏並堆積起來,沉重得你根本想動也動不了。我父對父親的牽絆與懷念是有形的,這種愛的彰顯,可是沉甸甸的、不計其數的正版錯版小型張小全張首日封。感情累贅,要是無從釋懷。而又或者忠誠耿耿、珍稀如萬中無一的對倒。

我父時常說這些郵票唔賣,要留給我,我母說給我當嫁妝。我才不在乎我父母要把甚麼留給我,而且郵票才不是甚麼黃金珠寶,可是我們一家人都默默地,比甚麼都還要相信它的價值。每枚郵票皆有齒孔,你可以輕易地撕開使用。這好比我父母及他父母以自己的力量掰開的歲月。輕盈的郵票好像比甚麼都值得。

我爺的大哥所經營的郵票社,月前終於皇都戲院結業,還是始終屹立了幾代,養活了幾把孜孜黃口。他說不可惜了。把所有的存貨搬了回家,於是一家人又睡在郵票的窩穴中。不可惜了,這脆弱的歲月。

而我會記著,粘合我的生命的,某種層面上成全了我們的是怎麼樣的一枚。

我的嫁妝可是郵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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