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s long as

 



有夜在巴士淚流滿臉,巴士在貨櫃碼頭邊疾馳,讀到他來訊,說甚麼甚麼香格里拉,我視線模糊不清,盈著眶,看見香格里拉在一豆大的水珠底下,意識裡還以為是一個甚麼海市蜃樓的地方。那像是一座很美的遠方。原來他說的是「香格里拉」,一家座落在觀塘很麻很辣的麵店,他說還有少年時期的回憶,吃著快樂。很酥麻的味道是怎麼樣的呢?不嗜辣的我不曉得。是很麻痹的吧?很過癮的嗎?他還說,他在地鐵站聞到我的香水味。我已經很久沒有灑香水了,但嗅覺記憶果然是,很古老、很冗長、很綿漫的記憶。它無可消弭,無論經歷過多麼長久的時間。已經很多年了吧,你還是會記得我的香水味,像你會記得你母親在小時候給你做的煎魚炒菜的香氣,像你會記得或認得,懸在樹上的苦楝花。那朵我剛從自己腦海裡添加、對一株新認識的植物的氣味的認知。那天我嗅到花園裡的苦楝花很清香,像剛晾好的被單,你會想要把臉靠過去,擁攏著自己的臉頰。氣味是如此多面貌,明明是苦楝,但你會想到別的比喻。萬物因相喻而具象,這如此區閡開我們的想像。但是是真的吧?我灑過的香水,你也是如此在比喻我。那股看不見的氣味顆粒,懸浮在空氣中的時候,你卻看見了我。我曾經如此自視獨特,卻其實,非常垂手可得。你要是想我的嗎,可以去連卡佛,專櫃小姐會給你包裹好,外掛一個小牌子,它有一個希臘名字,叫philosykos,無花果基調,盛惠——我這麼思考我自己——怎麼那麼,俯拾皆是。

你那碗麻辣香麵,那很酥麻的味道是怎麼樣的呢?是很麻痹的吧?

我也麻痹。怎麼說呢,我切實感到一種麻痺在盤桓。那夜巴士寬大的窗戶外頭漆黑,我在玻璃倒影裡看見自己在拭淚,也看到前座的人手機上滑過甚麼畫面,同時我看見自己很冷漠,冷漠在於,如果我是我後座那個人,我也未必會及時遞上紙巾,沒能及時能收起羞恥心,可以為他們撐起一把傘,或下一場及時雨。麻痹來自於,我沒有及時意識到「唔係學習得到逆來順受,就叫成長」。

我想起自己曾經在一個人身邊嚎哭,那時因為與摯友分離而哭,哭到不能自己,坐立不安;可當時在我身邊的他,他很安然無恙地看世界盃,繞著手的他用餘裕的力氣,在我肩膊上拍了拍,然後繼續看世界盃,看所有的人佈陣、腳法、看那顆在直播台裡微小的球。很奇妙的,他的無動於衷讓我感動至今,因為那是我生命裡,我第一次感到自己完全被接受。他接納了我是一個如此的人。我是如此煽情、天真、並為之無可奈何的人。

我最近破費買了一套日本茶杯,那是一隻很亮麗,很剔透的瓷杯,跟一個很柔和、深邃的以鍍錫銅製成的茶托,我泡了一杯煎茶,從廚房走回房間,我手拎著的那杯和茶托,一直發出敲擊的聲音,那時候我就知道,杯子本身是沒有聲音的,除了我在發抖的時候。我在顫抖呢。像是一兩年前,我坐在太子始創中心對面那個一個人來人往的公園不能自持時,我當時以為我有個新的城市發現,我以為我腳底下有地鐵經過,「原來地鐵在這裡經過的啊?」,我心想,但後來我才發現,是我雙腳在顫抖不已。我怎麼沒有及時意識到?

我怎麼又沒有及時意識到了呢?

聽我媽媽說,我父親最近心事重重,有天被委派去開68M,從元朗開往荃灣站,結果一出大欖隧道就直上汀九公路,在高速公路上必得繞個一大圈才能走回正軌,肯定也定被乘客抱怨慘了。我也是呢,心太急促,一出隧道也往了高速公路走,現在擱在全速路上,止不下來。我只能向前走,只能自以為自己,所向披靡。

能真正讓我走下去的力量有許多形狀。可以是一些漢字——他在我耳邊細聲說,我的名字有個「希」字,象徵我能給自己和世界希望;可以是我們從聽不懂的語言和流行音樂感受到的愛——我們一同看的一齣《First Love》,我拿著你開著開著玩笑,你就開始真的哭泣的畫面;可以是滿桌的小玩意——他給我買了一大堆廉價、無聊的玩具,填充我案頭,填補我多出來的時間;可以是一些讓你看到自己本質的對話——他說我善良、原創、需要珍重;可以是一隻把你動物的照片造成的一隻水杯,可以是一個虛擬的,在電話另一端說要給你的,冗長的擁抱,可以是在餐桌上由我不諳英語的父親,教我侄兒離離的一句英文「Hong Kong is my city」;可以是熬煮一碗湯,那趕在街市收檔之前買回來的不夠新鮮的豬肉煮成的清湯,那味道甘甜,沁入心扉,麻痹就是這樣的吧,該當如此,酥麻、骨痹。

如果世間有的是幸福,那樣貌一定像我一樣庸俗。那不要緊,對嗎?以英文來說的話,現在我會接著說,as long as,「像…一樣長」。

不要緊的,「只要綿長」,as long as you are we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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