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車河〉




寫母親難,寫父親更難。


甚至最重要的個人照,我都失焦;也許情感還比較重要。


不知怎麼寫他不道明來意的愛,他隱晦的、不明所以的愛。不知道怎麼寫他從未開口講過的事情。不曉得怎麼記錄那些不可見卻可知的事情。不知道怎麼寫那種以「香港已經唔同哂,你有無諗過去英國?」「BB,你有諗過要去投資」,或者半夜回家會聽到他正在聽袁彌昌或羅冠聰的電台發言的愛。不曉得怎麼書我上幼稚園時,他在一家位於香港的樓上麥當勞一個窗邊座位,為由小開始留短髮的我佩戴彩色髮夾的時刻。他只做過這麼一次,生命中的初次也是唯一一次。卻成了我核心記憶中之核心。


我爺我嫲70年代因文革來了香港,攜同當年13歲之我父,學歷只讀到小學的父親。他們起初寄人籬下,到後來祖母和叔叔陸續申請來港,家庭重圓重聚。十幾歲開始做日本人在元朗鄉郊開設的玻璃工廠,後來我嫲說,爺爺和爸爸工作的紙廠和玻璃廠好毒,恐怕化學化在他們之身彌留許多毒質,2003年致我爺的命。爺爺生前在元朗一所陳舊的合益商場開郵票社;他逝之後,我父沒有繼成郵票社,但開始一往無前地向香港郵政局購入郵票,郵票在我父母的房間囤成一個貨倉,甚至堵住了一室之內所有的空間。房間因囤藏郵票,不能透光、暴曬、潮濕,因此他們有十多年住在不見天日之房間。不斷以郵票社的名義大手買入郵票,入不敷支;我與阿母叱過,他只說「郵票是賣了就無。」有入無出的不是商貿,不為謀利,不興隆的從非生意;大抵只是我父對他父之情義,而一份情意與我母共扛。他的生命裡有那麼一個為他個別的原生之家,既同甘共苦又逆來順受的人。


最近我捎回我父一家在元朗的合影,那是一張他的父母不穿棉衲,唯我父三兄弟都穿著同款天藍色棉衲之模樣。所以絲質的高級服飾,他們留給孩子。同款的棉衲我現在也有一件,是我母在我2013年到蘇格蘭留學時,特意去裕華給我抱回家的禮物,之一。我母在我離鄉讀書的首年她忐忑不安,心頭掉了一塊肉,初月該當茶飯不思,更不僅為我織過一件青豆色的長袖紐麻花冷衫,更在五年間每個大小節日給我寄來英磅利是或來自香港的糖果;我父在我留學五年,沒送過我甚麼禮物,我只記得佢嚷我好多次,「BB越洋讀書唔好返嚟香港。」他是一個希望我出去闖蕩的父親。叫我唔好回頭、叫我走的父親。我自從離開香港到蘇格蘭就學,家裡就安了兩個時鐘。但我在2019年頭回來了;我回來得非常及時。那卻是後話。


我父由年頭開始恨退休,恨到年末寒冬終來臨。我父昨日正式退休,也許是最好的生日禮物。他生於1963年,而不是1964年;只是當年70年代從大陸來港,唔知邊個話少年年齡報虛數好找工作,因此申報報細了一年,所以他要比60歲晚一年退休。多出來要再勞碌多一年的一整年,是歷史使然的大歷史長河與小歷史的時差。


暫別盡心盡力30多年的巴士車長一職,告別那段全職作為司機,使得他不服血清素與安眠藥就不能寢的日子。慣性服安眠藥是他的一個時代,他每晚服了藥之後總有些不能清醒的時光,把雪櫃的生肉腸吞下腸;把舊餸菜吃光,然後翌日他會問我們,邊個食哂?那些時刻我跟母相視一笑,都知不必問。我昨日摟著不擅表達的父親,說爸爸你好叻呀。他不抱我,只是淡然道,「叻乜鬼。」


我如此尊敬父親和他感不知為然的職業生涯,我為他感到無比驕人。他卻是如此,不以為然。他輕視自己的人生。他可能後悔,可能飲恨,自己當年因為他父的囑咐,一定要落地生根找份穩定的職業養家,使自己的兄弟成為更「成功」的人。他從小背著我小叔在鄉下走上三個鐘山路上學。不知他還記不記得那種身體的、血緣的負荷。我常形容自己父親為「一個自己有最後一塊光酥餅都要拱手相讓他人」的人。我不歌頌「無私」因他這般的「無私」,只要稍一不慎抵達鐘擺的一極端,那將導致失衡和失去自己,因我深有覺悟,那是鬱痛的濫觴與啟始。我看得見父親人性與人格的高貴和光輝,這使得他成為一個車長一名司機一位丈夫父親或爺爺之前,他是一個人。那是幾乎摸得著的光輝。


他開過許多道路線,開得最長久的兩條路線,是已消失的、行大帽山段的54號和來往元朗和天后的968。我最早有意識坐他開的968是我三、四歲之時,我會坐在樓下伏在窗邊,或者從上層前座,從倒後鏡或潛望鏡望得著父親的側影或者頭顱。我年幼時他每當放假,便會攜帶一本地圖指南帶我遊巴士河。帶我去元朗公園看造景山水和一群被那些立心不良的人放生的烏龜,照片中我會手執維他檸檬茶,或者草地上因濕氣養成的蘑菇。或者鏡頭一轉,我會站在九龍公園外的合掌雕塑當中,或者在噴水池邊、尖沙咀科學館、太空館、山頂凌宵閣……我小學時他有陣子沉迷菲林攝影。由於學歷不高,他不諳艱深文字,卻靠自己讀攝影書和雜誌,把家裡的廁所改建成一間黑房用以沖曬相片。我才五六七歲,他要我在九龍哪哪公園坐定定半小時,被他靜靜測光、對焦、佈景、打燈,我滿嘴都是抱怨,影一張相搞半個鐘,現在少知道並意會到,原來那些「半小時」好短暫,兼且稍縱即逝而不饒人。那台20年前買的相機,至今如新的一樣。因為他擏錫,從小物質資源匱乏,他如斯珍惜身外之物。


又記得我小時,他夜半下班,會把在巴士車廂中的失物撿回家,都盡不外乎是些零碎物,惟我深深記得他帶過日報回家讀,也撿過一隻活生生的蜻蜓,或者一隻夏蟬回家,掛在盆栽上或是擱在鞋盒給我觀望。日報關乎時間。一日已逝,他才把乘客善忘落下的舊報紙挑拿回家細讀。勞動的人白天沒有時間,於是晚間便有點餘裕,追趕一天下來所失去的東西。報紙本來是新鮮的,但坐了一程車時針噠一聲之後,他抱回家的一抹印刷油墨回家,而它已在一瞬間變老。人也是在一瞬間變老。至於那隻蟬,炎夏已去,躁動已盡。我是到了現在,才稍稍明瞭那遠於腹中的共鳴。


另一軼事,他今年從垃圾站撿了一輛破爛單車回家,自己花了許多日改裝重修,單車如新的一樣。他安了一個孩童坐椅,瞞著我母和我哥嫂二人,以前常帶我家侄兒離離從山路上往下衝下山坡。他冒上被我們一家責難的風險,他教孩子離離,甚麼是風,甚麼的刺激與冒險。他自13歲來港學廣東話,至今不會有一絲鄉音,唯有次跟他行家裡後山,那個他帶孩子追風的山,他指著一棵苦楝教我,說「這是苦『戀』。」我沒有糾正,一個人的口音,怎可得糾正;你怎可否定一個人的生成和根。惟思想天馬行空的我,只暗自覺得我父好浪漫。


父親的愛,旁敲側擊。我想起朋友說,有痛症去針灸,醫師落針的位置卻不是痛穴,而是其他穴位。我父向我「下的針」不夭心夭肺,反而總在外圍周旋、踱步、來回。我病重時有日下午,我父臨上班前走進我房間,我呆滯失卻反應,只嚷爸,我房間有煙味,別進來。他還是進來了我氤氳的房間,摟著坐著的我的肩膀,跟我說,萬大事有屋企人,有爸爸媽媽支持你;但他不言愛。然後默默地走去給我開啟那道他特意為我新安裝的抽氣扇。愛有許多形狀。他體現的只是萬中有一。是扇葉旋轉、把空氣切碎的旋律和循環發動的生命力。他的愛就是那道抽氣扇。或者是從抽氣扇輾過的風聲與律動中體現。


我沒見過我父流淚,我與他相識30年了,我一次都無見過。不流淚的他強悍麼?如果日復日營營役役用他生命換取金錢和我的成長、通曉香港絕大部分道路及巴士路線、所有家來外來使我絕地尖叫的昆蟲都由他來處置放生、擅於梳理及維修家裡的電器電線、每次家裡煮雞他都吃掉那些頭頭尾尾帶骨而無肉的部位、能帶我家孩子上山下海、能知曉山邊哪些植物有毒哪些野草能服食、一邊說我家小狗臭又月復月為牠洗澡、從未干涉過我在哪裡上街又賦予我和一眾年輕人無限信任能稱之為強悍,我覺得他如此、無比強悍無懼。他的軟弱只在於,我有次嚴重幻覺見聞好多人排著隊要打死我嚎哭,我父緊抱我,一句話都沒有說,可能我就是那一個,唯一能使他心腸軟懦的soft spot。


他年輕時抽煙。我聽母說,他諾許過在我出生那年就戒絕。戒絕的方法時,抽到不能再抽,抽到自己害怕。我父母為人行事小心謹慎,聽我母說,他們協議過結婚之後只養我兄,後來意外懷了我。所以我的出生是個意外。不知意料之外有否如願以償。他有次在飯局中說他本想當一個裁縫,可「郎君最怕入錯行」;同時他說因少年時跟過日本人打工,他深體會該民族的精準和效率,使他想來生成為日本人。生命沒得重來,來生無可知,因此,他一生在希冀,企望一套他未能完成的人生。而我名為希雯。顧名思義,就是希望之意。我可能是他的希望。


不知意料之外有否如願以償。照片中書著「elf」的不知何方神聖的贈品背心,他至少穿了30年,我出世就見它存在。它全都褪色了,他還在穿;裡頭的白色汗衣穿到薄如蟬翼,他亦不曾捨棄。孩子離離正在學太陽系,知道了地球月亮太陽等星體,問我們:現在地球在打仗,月球會否消失。我沒有回答。我父的那紅藍背心難以磨滅,一件衫無穿無爛,毀滅盡在一瞬間,可總有些甚麼依然長久。


我父作為一名車長退休,他的一個時代終始。968是搖搖我曳曳,搖著我成長的搖籃。以前在天后上班要加班,最開心的莫過於能夠坐到我父晚上八時開出的巴士回家。「我天天開一輛二百萬的大車,利蘭奧林比安,豪華歐式車。雙層鐵車奔馳起來又有涼風。」這是我捏造的對白,但也果真像我父口中所言之話。


「多謝」與「愛」,我均未曾聽他講過。所以我只能側記他側影。我仍然需要一段時間,以戒掉每次見到968就會窺望那司機是否我父的習慣。如果生活淡然平凡,那我便願它長久。他2019年給我的968鎖匙扣,我一直扣在回家的鑰匙。回家開門便會叮叮噹噹作響,然後開門就會見到你。我只能從記憶的潛望鏡,如同那無冷氣巴士的潛望鏡之中側記你的側影。我作為女兒。只能如此而已。


多謝你載上我在冗長的生命中帶我來遊車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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