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靖凝

met you during our brand new year, we thought things were hopeful.

記靖凝。我們第一張合照。


初次碰面是在台北大安區,然後發現「我家住天水圍」、「我住元朗」。雙方都覺得這種偶遇很奇妙。她笑起來眼角像小腰果,我跟她也留短髮,在第一印象裡已種下默契。聊起各自的工作,我當時無業半天吊,相比之下,她以前念傳理,而且老早就開始為外媒奔波,在美國自由身發展著自己的事業,一如既往獨立到底。背纍一身越洋經驗和勢力,她很雪亮。回美機票改了又改,甚至房子都捨棄掉,這種「半途而廢」和躊躇只因為另一個面向的執迷不悔。又係一種走唔到。離不開香港。六月之後,一定要留在香港。她話語間柔靜乖張,但也能輕易洞見她的倔強與強悍。後來發現原來一點不冷酷,她邊看著三隻熊的卡通片,我邊在備菜時背後一直是她咯咯的笑聲。她最不能抵抗甜點和基路仔。這時候她會嚴明重申,是基路比羅斯。

巧遇之後我們一同散步去燈箱圖書館,路上她在向我描述旁邊剛剛光臨的咖啡店,賣著「全世界最好味嘅蛋糕」,我還正掏盡期望忙著在想像那片蛋糕,然後話口未完又笑事成雙般再碰到另一位友人,聚首一堂,在書海中翻笑又翻書。本來想在那家「愛情串燒」鬧哄哄的氛圍下吃個飯,最後在寒雨天又折騰換了一家,害你們等候;一月冷冽,我都忘了為甚麼我穿短袖tshirt在風中趕跑,可能因為少條筋,少條筋到現在也沒變。但串燒好好吃,啤酒喝進去身體暖和,行內的故事很動聽,我樂此不疲,且攙扶著酒醉要趕火車的人。很想念那頓鬧哄哄的酒菜,一張餐桌有四隻腳,少了一根就站不起來。頭頂燈光會搖晃,廁所裡的木框鏡子照得臉通紅。記憶中的食物非常滋味。

有次在香港再見。他們白天忙著趕命工作,直到見面,他們早已在大街小巷背著大小包袱器材裝備跑了八小時。她架著微濕的瀏海趕到來藝術中心,赴來約會一起看《理大圍城》和《佔領立法會》。一個多小時無言抽泣,相信場內無人置身事外,日頭打得渾身躁動,換件衫卸裝又跑進冷氣房靜謐重溫這些沸騰的歷史。離場時也不必多言,截輛的士,銅鑼灣哪哪街口放低我,那時鐵欄還未重裝,我們走動在路上仍然暢通無阻。一張完整的餐檯又回到我面前。在他們之中我最佗佻,啤酒明明是慰勞勤苦的工作者,我憑甚麼骨碌下嚥。卻還是喝得很開懷,還是一同笑著鬧來鬧去。接著她帶我回去那家在灣仔很漂亮、且翻新得一絲不苟的酒店,房門有個金邊轉盤,扭轉起來很治癒,地毯牆壁無一不耀眼,妹仔性格如我,摸著一室的或木或金屬的高雅裝飾大驚小怪,嘖嘖稱奇。在那菲林明道房間裡,我玩弄著那個剛黏滿汗水的意大利制的墨綠色頭盔,我還是嘖嘖稱奇一直往鏡裡照,人哋打完一場,我卻兒戲鬧著玩顧著新奇。當然讓我笑的,不全因為裝潢,還有我再重遇的人。在我們回頭正要離開的時候,他用房間預設的揚聲器,放著達明一派的《禁色》,《禁色》的副歌是這樣的。

願某地方。不需將愛傷害。願某日子。不需苦痛忍耐。

然而我還念茲在茲,想著我們看的《理大圍城》和《佔領立法會》。《理大圍城》被規限變成了三級片,不準未成年人士觀看。那麼真的曾經在理大和立法會裡面的人呢。明明他們才是未成年。

我倆晚間會去喝咖啡。有一次跟她坐在長檯吃過一塊最好吃的海鹽焦糖芝士蛋糕,質感很實淨,很濃郁甘香,我們每一口都瞪大眼睛直到吃光。後來發現由於工序較繁複,那款甜點不定期限時供應,她曾為了那片甜特意跑來又撲空;直到上一次,她在跟父親看《末代皇帝溥儀》之前,騰出了一點空檔,在咖啡店喜出望外見到焦糖蛋糕有售,斬釘截鐵要了兩件,上桌時蛋糕不如以往厚實,卻是軟身空氣蛋糕,「點解彈彈吓嘅」。我們相視苦笑,噘著嘴。從咖啡桌子,聊到陪我抽根菸,再讓一輛輛輕鐵駛離,我們聊了一班又一班車。臨別時她曾對我說,這次你絕對不能放棄。然而這次我又放棄了,雖然未必是我。

她掌鏡。她說在陽盛陰衰的行業裡,在潮湧的人海中逆流,把自己兩顆瞳孔藏在一個鏡頭後面,有最貼近自己心流的目光,只有挑起機器在手裡在肩膊上的時候,她才感受到與初衷吻合和同步的自己。我看著這樣的女孩,踱步在公園周邊,街燈滲光,她也一樣,晶瑩剔透。由於她喜歡看動畫小櫻,我自始便開始覺得她如小櫻的知世。知世總是扛起攝錄機,靈巧地紀錄小櫻出動收復各種猖狂的法力時的英姿。我們一年以來見證過的,在街道上所有即使歲月從不靜好但仍然負重前行的人,是不是就猶如一個一個無以從天而降卻挺身而出的小櫻。她寄憑雙目,為所有的奮踐作記錄,所能承載將有漫長餘響。她如知世。摯誠徹底,能保持赤心天真,是否也已知世。

通例朝夕令改,掛個證從來不防彈,明早天光旭日冉冉上升,還承不承認你是記者,能怎樣防這些入血的極權。但願我能分擔妳同業中,所壓下來溺著水的絕望。或者我不能,我無法。但我想跟你說點無聊小事。跟你吃著讓人不禁失望的焦糖蛋糕那天,我趁自己候著洗手間時,跟熟稔的店員朋友們聊上幾句,問起那個蛋糕,他們說,那個「彈彈吓」的sea salt caramel cheesecake本來就是「彈彈吓」的,「彈彈吓」的才是正常的版本。然後他們說,我們第一次吃過的,非常「實的的」那個應該是泡打忌廉奶油時失敗的版本,或者是冷了一晚隔過夜的版本。我表面上有點訝異,但其實內心非常沾沾自喜和受落,因為發現原來失敗的東西,非常好吃。

我們下次再去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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