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動:一、四個輪子的〉

well decorated by your greyish hair, you are as young as a junior, full of joy at the sea



流動


一、四個輪子的

巴士是我成長的搖籃,這可不是個比喻,而是切實的,巴士是一座搖下搖下便供養我成人的搖籃。我父親是開巴士的司機,而我從小習慣到哪裡都鍾愛坐巴士,小時候很大的記憶是,四歲左右吧,會陪伴我父上班,獨自坐在下層、那父親能從倒後鏡看得見我的地方。我父休假的日子,他也領我去坐巴士接我母下班,休假的日子是坐上層的,上層跟風景的握手位。我母親回憶說,小時候我父單獨帶著我時,我會大吵大鬧,鬧得全車乘客側目,在想這男人是不是拐子佬,這是不是偷回來的小孩。父親會買嘉頓「時時食」的花生夾心餅給我吃,塞住我把口。那時候的「時時食」仍然是透明包裝而帶紅字。

以前我在天后上班,加班後唯一能感到溫暖的,是偶爾會在總站,坐到我父的回程車回家。我很純熟地跑到左上角的位置,有時會想爸爸還會不會從倒後鏡看望著我呢。正如看著我長大。幾乎只坐巴士這個習慣至今未改,我總挑著前方位置,甚至好幾次,看到奔跑上層的小孩,我都鐵著心腸不讓座,兇狠著心裝作沒看到孩子,鬧著鬥氣。因為我意識到,一天裡我也有幾分鐘,仍然是位孩子。

從我富有記憶以來,我父開九巴968線,長期開夜班,可能是長年無法早起,所以他有個長期開早班的「拍檔」,喊了這麼多年,還是喊作「拍檔」。爸爸開車的時候很孤獨,乘客有道黃線不得逾越,與他答話會犯法,所以他思考,特別在我青春期的時候,他常會憂慮我而分心,擔憂我考大學或戀愛,分心到常常忘記改動收費按鈕,多收了乘客的錢被罵,自己還要掏錢包賠好多錢給人家。憂我顧我也是心血錢。

上次跟我母去大嶼山玩樂,坐著雙層巴士前往極陡斜的路上,她才告訴我說,原來爸爸長久開港島線之前,是開51號線的,上山的車引擎就是不一樣。後來我驚訝地問說,開往哪的?父親不假思索回答錦田去荃灣碼頭。而我怎麼沒有坐過?我父母聽來竊笑,說我怎麼會沒有坐過,小時候經常坐,有一次還被一位長輩婆婆帶著,她上山下海嘔到七彩,我絲毫沒有記憶,而當人沒有記憶,就代表不存在過。

由於我父收夜,以前他會撿來很多乘客遺漏下來的,不貴重的物品帶回家。有時是一條小鍊、看起來廉價到底的飾物,有時是別的小玩意。我記得有一次,爸爸撿回來一只蜻蜓,安了在家裡的植物上。蜻蜓應該不是從巴士撿的吧。不知道為甚麼要把蜻蜓帶回家,可能想逗我開心,或者,想讓自己開心。而兩者可能是相同的。

很多的時候他從乘客的善忘裡挑回家的,是當日的舊報紙,他會拿回家讀。勞動的人白天哪來時間,於是晚間便有點餘裕,追趕一天下來所失去的東西。報紙本來是新鮮的,但坐了一程車時針噠一聲之後,我父抱回家的一抹印刷油墨,它已在一瞬間變老。人也是在一瞬間變老的。你看我父母的白髮。

我父說九巴有個廣告文案寫得真好,廣告燈箱裡亮著一張手掌,而迷你巴士模型在掌紋上的生命線行駛,寫著「我們最重視這條線」,我暗忖覺得真老土,但也如此美麗。它把我搖成大人。而有時候太累不著神睡著了時,它把我搖醒。 

Comments

Popular Pos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