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動:二、油花〉

 




流動

二、油花

我父斬割了樹,不知不覺留了許多年輪木頭,造了木頭韆鞦給我家孩子,而負責搖的是我母。不知不覺她已經掛了許多白髮,但在孩子身邊,她年輕、輕盈得像個未成年。猶如年輪在倒著帶,漣漪給旋渦吸引、回收。

母親總是比我早起泡好一杯亮起油光的咖啡,做好飯菜給我上班,下班回來未進家門會嗅得見飯香。小菜清湯總難不倒她,有時她說失手,炒葷菜會下油過多,油使青菜發光透亮晶晶。她會炸雞翼給我們吃,我一只箸插著肉吃,油會沿著腕肘蜿蜒滑落。蒸起雞肉來,我母會不發一言,把盤子裡的雞翼都夾到我碗筷裡,我有次工作不好,嘩啦嘩啦哭著吃飯,她也沒說話,除了把兩隻雞翼都夾給我。明明一只雞只有一對翼。她總是把最珍貴的留給我。

油光漂亮,油花開。

我哥以前向我說,你做的飯菜很像母親。我想所有的學習都在不知不覺間,油所封存的馥郁的香氣,世襲的味道的牽絆也在其中躍動及爆發。油脂分泌攜帶味道,香氣也好異氣也好,貯存了最遠早的記憶。嗅覺是各感官之中,存有最恆久的記憶,而當中所能喚醒的,甚至不到你選擇。一種氣味,能在一瞬間時光倒流,想起最古老的人與氤氳,而味道依附反覆的舌尖與被動的觀察經驗,一胎傳給一胎,一代幻涓至一代,或者無可避免地從最親密身體傳遞開。

知己從十歲開始就立志成為香水師,這麼小的年紀就能擁有重大的頓悟,是我作為摯友滿心欽佩而敬愛,她要成為香水師還得下一番苦功,必須主修化學,而在蘇格蘭的五年我們曾經寒窗苦讀,當中她繪畫過許多六角形的化學公式,背誦活用過幾多遍元素表,算過幾多道抽象的數算題,才能靠近自己的理想一步。她總是如數家珍般點數香水的基調、底蘊或表徵,瞇笑起來是赤心的孩子。她總是如此用功,較真,一絲不苟地萃取自己。她散發一種厚澀的橘子香,我從很遠的地方就知道她的步履,知道她的前來,或她來過。

香水需要提煉的精油,油份之中囊括一覽花草果木調子,動物香腺或內臟所竊取的麝香或龍涎香,好像能跟人體本身所分泌的氣味糅合而迴異,儘管酒精隨時間揮發,古老的記憶烙刻,像河塘很傻的小魚,一躍便會勾起。身體泛起油光時洋溢起獨一無二的味道,足以縈繞大半世人,想像你自己從後抱著一個人的時候,你所能在臉上貼服的,那陣凜冽、自然的味道,那陣每個人一輩子都無法自己體驗的氣味。

醍醐是奶乳之中精煉的結晶,從奶到酪,酪到酥,再萃成的油脂狀的凝物,甘之如飴。你怎樣錘煉了自己,萃流下來的,又能讓誰體會。這些日常經驗也是高尚的、珍貴的、無可取替的感受、感情與慧黠。甘香的醍醐也藏在每一個人的身體嗎,那麼灌頂的是怎麼樣的智慧。

油花開。你的氣味也許是我的智慧。

我獨沽一味喜歡無花果,往年的夏天在希臘看過她盛開,摘回家擱晃著,果熟掰開見無數的紅籽,果汁晶瑩、凋密、清香,她不媚俗而不開花。然而我把無花果之氣味灑在身上,你會否因此記得我。

不行,你鼻敏感患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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