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愛之歌:三〉

 


火車如人,匍匐前行,然而同時所向披靡。

點點星光始於不遠處,遼零草率地勾勒出天際的邊墜,車速且行且放慢,兒子從玻璃膽熱水壺,倒出溫水來,自己一杯,擱留一杯給父親。他呵著水蒸氣,氤氳著通彤的臉,火車搖得水面如有浮萍,泛起了一圈圈沙啞的漣漪。

「阿爸,羅湖。」兒子從綠椅挪出自己的行李,晃了晃剛抵不著疲憊而入睡的父親,手指向燈火。父親從惺忪甦醒,挺起眼皮,硬眨了眨乾癟的眼睛,擠出了幾尾曲折的眼紋。兒子抱著自己唯一的鐵皮玩具車,在車窗邊緣滑行,金屬碰撞釋出的聲音,尖銳鏗鏘。

羅湖沒有半點水,遑論一片真實的湖,驛站車水馬龍,腳跟邊都是大包小包,孩子在叫喊,嬰兒哭泣,成人不甘沉默,都在劈哩啪啦的多語。兒子想著如昔的紅薄子鐵牌子,碰撞起來也是如此哆嗦、轟嗚,如同空谷中的一盪回音。儼然,每一個人也如此委小而無名,如火花。無人似乎背負著歷史、時代而行,只有自己的細軟和枕邊人。

「阿烘,等著。」阿爸叫住了阿烘,勾月懸空,他們在夜裡賣饅頭的小攤佇足。「兄弟,愛兩個饅頭。」接過又把一個遞給阿烘,吃饅頭的步驟是,各撕了一半,熱氣蒸騰著雙頰,在寒冬裡,特別像是從此相依為命的象徵。嗑畢,父親抽起了煙,阿烘只是提著行李,垂眼盯著腳跟,和自己執著的鐵皮車。父親的煙裡,盛載著人們意識裡的、主觀的、無可竄動的時間。

他們趕上了最後一輪海關,出示了自己花了一整年弄回來的單程證件,像是把自己和孩子,苦苦地交托了出去。鋼印蓋下的一刻,父親捏了把汗,呼了帶酸澀煙味的氣息,阿烘嗅得見,不作聲,緊緊地執著鐵皮車,邁出一了步。

拚足屆臨新城,此謂香港。

大年三十,幾近午夜,兩父子來了丈夫大哥在北角繼園街家門前,大嫂與阿伯內哄不讓進門,兩父子在騎樓屋簷下避雨。父親在雨中寫了家書給黎日霜,雨水模糊了一些字,但他想她能把再霉爛的書猜得透。等到午夜過了,父親心想,大年初一,再等也不見吉祥,他靠著唔咸唔淡的福建話覓得著戶人家,找了個地方落腳,在馬寶道的黑市賓館住了兩晚,無電有水,一張被子兩人同蓋,兩父子背對著背入睡。香港不燒鞭炮,但阿烘夜裡隱約聽見炮仗聲,又聽到阿母腳步,睜眼晃然才覺是夢。房東他們一家人交流聲音好響,過年過節,他們一家人很齊整,阿烘望著雨綿綿而下,數著如絲的滴嗒,精神輸了給肉身,悄悄睡去。

大年初三,他們又跑到繼園街,明明是赤口,卻勸動了大哥大嫂,終於寄人籬下,算是有瓦遮頭。「涯等住在別人家地方……依慘。」阿烘還小,不會世故,忍不住心頭在父親耳邊,哽哽地說,說著目汁都懸了在眼眶。「阿烘,唔愛亂講,唔愛掉目汁。涯等一家人,冬有絲綿夏有草蓆,就成一家人。」香港地方好窄小,阿烘想,但也不見得親密,不見得更暖。他打著地氣,想起明明幾日之前,一家人還在依偎而靠,在床上拿個鐵蓋子,燒起煤火來暖身,三兄弟甚麼都沒說,可能臨別,吝嗇起了歡笑。

原來香港才是猶如火炬,它點燃起人的根蒂,然後波及其命運。

阿烘夢到了熊熊的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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