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邊人》

 

是日悶熱,亦心悶。他說,你宜家人工咁低,你落空出來的價值,應該是,悠長的開心。我試著來實踐。


看了《半邊人》。電影以錐子剉破冰磚成碎冰作始,同樣以魚檔碎冰作結。冰廠工人拉著大冰磚,在街市魚檔之中穿梭,地面乜水都有,檔主也只是用較乾淨的水去沖刷。戲中沒甚叫賣,那是三條大眼雞賣六個八的時代。挑了三條魚的客人,一直用檔攤的碎冰潔手,捽了手指幾回,仍覺邋遢,那也是,阿瑩看不起自己和家業的原故。工業製冰始於美國,香港呢,香港開埠初期並沒有冰廠,冰塊主要依靠美國公司從美國或加拿大船運到港。這來自他鄉河流的天然冰磚,會交由雪廠街的雪廠存放。在1874年,兩名蘇格蘭人購置兩座製冰機,在本港開始製冰。冰是水的形態之一,而我時感神奇。尤其夏天,工人運冰的速度快,還是冰溶解的速度快?製冰是與自然和時間競賽的一碼事。一大塊冰體,體積幾如人,工人拉動一塊冰,如拉動一顆地上的星。透明,無礙,晶瑩剔透,且對光線空氣敏感。稍縱即逝。


阿瑩給男朋友撥電話,搖著那個六位數的號碼,對方回來回電,說了數句匆匆收線,收線的時候,雙方應該都沒有道別。原來唔興講再見。阿瑩後來去了砵蘭街,找香港電影文化中心所址,她經過幾副棺材,棺材旁邊是一名抱著呱呱墜地的嬰孩的成人。她跟隨張松柏學演戲,張松柏表演,表演吐煙圈。阿瑩說人生最開心的事是二十歲那年,男朋友給她寫了二十張生日卡,還有長達二十頁的情書。我想起身邊的他,曾經為女友的十八歲生日,準備了十八份禮物,其中一份是阿綺貞的《After 17》單曲唱片。《After 17》的歌詞是這樣的:「自從那一天起我自己做決定/自從那一天起不在意誰的否定」。後來我一直揶揄他,想說,那我的二十八份禮物呢?我想也正因為我已經廿八,已經再也用不上這一套。


她向張松柏唱Simon and Garfunkel的Sourborough Fair時,老張對她回唱京劇,我只聽懂了一句「青山綠水」,相襯的是,阿瑩口中唱的「Parsley, sage, rosemary, and thyme」。演戲班的同學在即興表演及練習,說要練習說愛。一名同學上前說,這個場景是藥房,我來買藥,「我心痛、胃痛,有沒有Panadol?」,我沒法不去留意,香港人中英夾雜的習慣,1980年代不例外,說要「潘那多」。後面,阿瑩在尖沙嘴海運大廈停車場,跟老張說,「有時我鍾意人,但我又唔知點講。」張松柏說,「那也許是那個人的損失。」老張在另一幕也說,我跟以往的女孩子說,要是有一天我拍了一部拍案叫絕的電影時,我們就來結婚吧。結果他一生未婚,或甚後來對阿瑩,或者,那戲中戲的女主角說,「愛情由它去罷。」我覺得他也,像當初的阿瑩賣魚,但不願承認自己賣魚一樣,看不起自己。在電影裡,看阿瑩宰魚,覺得她身裁、手起刀落姿勢、斂容和輪廓都很美,我以前在元朗市中心住的舊居,住我們家樓上也有一個少女是賣魚維生的。我父親常常誇她很美,我母總是瞪他一眼。我知道,我們一家當年都會因為相識,所以幫襯她的魚檔。我想,特別是我父親。


街市魚檔。我想起曾經在街市魚檔側跟,在元朗大橋街市開書店「生活書社」的朋友指著旁邊的魚檔跟我說,那檔賣魚的做好多酒樓大生意,一大尾一大尾魚售向酒家,賺得興旺盤滿缽滿。我詫異得不得了,因為他以生活在觀察,真正的社區觀察,是看見肉眼看不到的脈絡。好多事情都是一脈相承的。只要你願意看見。我最近又在讀畢飛宇的《推拿》,形容一眾盲人作推拿和他們「眼中」所能觸及的世界。眼睛看不見,命運也看不見。上帝會開一扇窗,閉上眼睛可能會看得更清楚。我母那天也是如此跟我說的,我母指著個心口,指住個腦袋,說,看人要用這裡。我匆匆作答,說,「我有。」


戲中,張松柏一隻腳瘸,一瘸一拐。原來是當年當兵打預防針給傳染併發給害的。本來為了預防傳染病,但卻因此得了傳染病。老張只拋下了一句,人生奇妙。這又讓我想起了當年我在蘇格蘭當園丁義工,被nettles,蕁麻草刺得紅腫起了滿手紅疹,後來查了一下,發現能治癒過敏狀本身的,蕁麻就是本方。結果我採了一疊蕁麻回家,煮了野菜來吃,吃了就好了。我又亂作類比了。但我想說的是,初心或一個問題的起源,與後來的發展,也許是同出一轍的。因也可能是果,反之亦然。


阿瑩問張松柏有沒有聽過Brian Eno,他說沒有,大概因為他們「不是住我個頭」。好可愛的形容,與現今不出家門就能知天下之況, 南轅北轍。想起Brian Eno《Apollo》唱片之中,有一首《An Ending (Ascent)》,我病重時經常聽,聽到幾近絕望,甚至想像臨終或自縊時就放這一首。抱歉,太沉重的記憶。但也因為已經好起來了,再聽這首曲子時,已經是不一樣的心情。我好慶幸,自己健在於現在。至於阿瑩也聽的David Bowie,我在英國倫敦時聽得最多,《Sound and Vision》曾幾何時,也是跟朋友一夥兒迷迷幻幻起舞的配樂。五年不見他們。不知可好?這群開我心扉之人。


上星期到筲箕灣阿公岩村會朋友。整日下來,我們甚麼都沒做成,兩個人坐著,相對無甚言說。但她問我,「你知道synchronicity嗎?」「我有天在家放著一首歌,他入門進來的時候對我說,『我剛剛也正在聽這首歌』」我問是哪首呢,她說是,「Rock you baby」。我又想起,我另外一位朋友對我說,他曾經走到荃灣海傍,戴起耳機在聽一首香港曾經的八、九十年代流行歌,結果看到一群正在釣魚、提著巨大的放音機的大叔們時,他決定摘下耳機之際,發現對方正在聽他耳機裡的同一首歌。Synchronicity,其中指有意義的巧合。而我想不起來有任何的巧合,一些我們能記得起的巧合,是絕無意義的。都是有意與義。可能心誠則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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