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友誼雜記

 


記B:

她一直把「一無是處」掛在口邊。但事實相反,她是那麼一個,會在你到達之前一直張羅打掃,把吸塵器全開然後聽不到你電話的人;她是那麼一個,會笑說自己把咖啡豆子「炒壞了」,把烘焙壞了的豆子收起來,然後把好的豆子研磨出來泡好,加上家裡唯一一塊冰塊放進去咖啡然後端到你面前希望你喝好的人;那麼一個會讓你抽身心靈卡,然後又嚷你自己來修學解讀的人;她是一個如此輕盈的人,總是讓人撥開雲霧,讓人覺得生活還是得美麗,還是需要悠然自得的人。她總是咧著嘴笑,嘻嘻哈哈;這是一種非凡的能力。她在讓我笑起來這方面,從來沒有失敗過。所以呢,所以她是如此成功。她如此成功。

今天看見她拿著望遠鏡看著遠方,我想起了顧城的一句詩:「你看雲時很近」。另一句不適用也不貼切,因為另一句是,「你看我時很遠」。


記K:

她一進門就嚷著要我們為她拍她工作需要的照片,我們笑著笑著就提起相機。我讓她看著我的方向,收起笑容;但她看著我就忍不住要笑。我視之為一種愛。因為她看著我,便會笑意盈盈,我如此幸運,能成為一個讓她忍俊不禁的人。攝影某程度上,就是把一瞬間的電光火石收納;而這一幀,她收起了笑意,直視前方。她如此知性、坦率、善良;而且一往情深與無前。一切由心而發。

多謝你,咁鍚我。一直以來,也從今之後。


記C:

這是我剛哭過的臉和眼睛,看起來腫腫的,眼袋比眼睛本身還大,但我哭的時候,她跟可欣只是靜靜地看著我哭,我感受到的是,她們完完全全地接納我,接納我們的情緒,也教我怎麼安放它們。

我站在銅鑼灣摩頓台陪她等通宵巴士,跟她聊了許多無無謂謂的話,但我覺得這些胡言亂語,建構出了一種實在的基石,因為它們都使我看見了,她笑起來時的一雙腰果眼。妳笑就好了,能一起笑就好了。

以後都陪你等通宵巴士。給你愛,通宵達旦。


記T:

這是朋友Y拍的照片,漏光,但透漏得剛剛好;不但把我跟這群女生朋友的時光都封存好,把該漏光的感受也滲溢出來了。


我認識這個她十三年了吧?她自我成長、青春期以來,一直在我身邊,她是一個,從初戀至今,見過我所有的對象的人,比我父母還了解得透徹。她對我無所不知,我們之間也無所不談。她見過我最好的時候,當然也見過我最差的日子,見過我吃不下一粒米飯,胳膊漸瘦,鎖骨能裝水成湖的時候,也見證我長起贅肉來,大吃特吃,愛上美食的一刻一刻。

我今天問她,婷婷,甚麼使你開心?她說,原來在失敗和疼痛之中成長,是一件好值得開心的事。我好慶幸她成為了這麼的一個人。她身軀較我纖細,但肌理因為自己的努力與鍛鍊而日益發達、扎實、堅挺;她練舞時,一直把自己的四肢重錘落地,此起彼落的瘀青在雙腳開花。那些瘀傷或靛或黑,像是一朵一朵銀河。她的體魄,是經過好多跌倒、瘀青,與「失敗」換回來的。

我前天見了兩位朋友,其中一位朋友跟我說,「你必須看見自己的熱情,使自己仆倒應一應,使自己粉身碎骨」。受傷與碰壁是必經的林蔭大道,在通往更可見的未來之中,並沒有捷徑可言。

沒想到今天傍晚的她,也對我說出了相似的話。原來真係要想想辦法,令自己開心,打從心底地,開心,才有辦法繼續落去。

今夜她還說,下次我們一起去吃一家居酒屋吧。那家在西區的居酒屋叫「可惜夜」,她上一次去的時候,用簡單的英語問來自日本的東主,餐廳的名字是甚麼意思?對方說,「可惜夜」意指,一個天明、天亮之後會感到遺憾、婉惜的美麗夜晚。

今天能跟妳見上面真好,十三年以來你都在真好,思想起來,我們真的過了好多個「可惜夜」了。往後還有許多的日夜等著我們呢。

記一些他們:
我是真的深愛這個晚上十一點之後的維園,這個能夠讓我坐在整片球場中心,被發光的樹和鳥包圍的維園;我甚至愛到,只捨得推薦給最親近的人。

是夜,我們坐在維園正中心,下著毛毛細雨,撐起傘,過雲雨散了,又收了傘,地面因此形成了一個圈,一個沒有被雨水沾濕的圓圈。我們在這個圓圈底下,捎來了六罐啤酒,但貌似笨手笨腳的他們倒瀉了兩罐,剩下四罐左右,五個人分。可能所謂分享就是這麼一回事,就是不充夠、不充裕的條件之下,我們享有我們所有的。或者我們所僅有的。貌似笨手笨腳的他們打瀉了啤酒,但上天好公平,這群笨手笨腳的人,天賦異稟,聰穎得無以復加。

五年了。我們同行五年了。從維園出發,行來行去、踱來踱去之後,如今又在維園再見,雖然日新月異,世界不再一樣。我們相互交換近況,傾訴所知所感,如此流動,聊天聊得像意識流。生銹的感情的確逢了落雨天。但不要以為對話好高尚,在絕大部的時間裡,我們其實都在聊一些無無謂謂的,多餘的笑話。我總是掏出自己那些不好笑的笑話,他們總是如此畀面,總是會禮貌地苦笑。但這些「多餘」的話,實在是,好豐盛,好奢侈。太平盛世不再,「歷史場所」長存,我們身處其中,有閒情逸誌開懷笑。怎能不奢侈。

談天說地,「不知所謂」——我指的是那首流行曲所映射的狀態,「由巴哈講到將進酒/由光纖講到于素秋」。聽到這句,我又沒頭沒腦地,想到關於高錕夫人黃美芸的諾貝爾演講詞,她起了個動人的題,《古沙遞捷音》,我查了一下講辭,絕大內容我都讀不懂,但唯一種意念打動了我,說光纖由玻璃做成,而玻璃由沙粒組成,所以一粒沙的傳遞與福音,比我們想像及所知的要大。而高錕發明了光纖,從亙古亙今用而不竭之中取材;所以發明的意思是,把本來就存在於世的事情,以一種新的形式呈現。

這麼說的話,我認為我心目中的他們,給我看見了活在香港的可能,他們發明了一種看待,以及對待香港的方式。S在席間說,「我每一日起身睜開眼就係諗,點樣可以將我所相信的意念分享出去。我其實真係好戇鳩,因為我係會因為咁樣諗,諗到失眠」。這種執迷與熱愛震攝了我,但我沒有說出口。我不敢講,我怕觸碰了這種「熱」,I didn’t want to spoil this sublime moment。

是熱愛啊,而熱愛該當使人朝思暮想而失眠。我想起《全世界失眠》,那麼油膩的歌詞,那裡說,「你會不會/好像我一樣不能睡」。數數手指,我們已一同經歷過好多個「不能睡」的晚黑,望住晨曦、黎明、曙光,從白色背心,走到要攬頸巾;我們從跑到超市買雪條,汗流浹背地邊走邊吃,走到天寒地凍,凍冰冰時一齊圍爐取暖,燒熱一球一球外脆內軟的棉花糖——那球棉花糖好溫熱,掰開來絲絲軟心。我都記得,你地又仲記唔記得?

「如何想你想到六點……如何愛你愛到終點……」

我們是一群因為走路和步行而認識的人,認識之後,我們走了更多的路,在港島、新界、九龍來回步行,為過走不動的人佇足和緩步前進,為過同行的人折返,也為過想去愛的人邁步跑起來。時至今日,他們仍然在使自己粉身碎骨般努力,每天都在革自己的命,創新,前進。有時我覺得,好像我們所擁有的一切,所交換、交流過的一切,都如同吉光片羽。可他們對於「香港」,仍然處於一種「熱戀期」之中,無可消弭。

一年又一年,一場又一場過雲雨。好彩我們都撐著傘,而傘的底下有個不被沾濕的圓圈。現在這刻,我突然想起那年時值九月,在朋友N家,我們一行幾人不諳打麻雀,諸位麻雀高手,拉了我們四個不會打麻雀的人同坐一檯對打,一人附帶一位「老師」,幾個人連「碰」跟「上」都未識分,四個人毫無概念,使圍觀的所有人嘖嘖稱奇,逗得大家好歡欣,好快樂。我想,也許我們就是這樣的吧,正因為各有所長,所以我們能成為對方的老師。即便是,那個「老師」其實一邊捉住你手仔教你,一邊笑你。但咁樣原來真係好溫馨。我們在「食糊」之前,都要一齊行。行行而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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